01
我小时候，一到过年，我奶奶就会在锅里一下子煮四五只鸡。有一年，我奶奶煮了五只，我哥说，我从那鸡刚开始熟就开始吃，到鸡捞出锅，我一共吃了6只鸡腿。
我们家人对于这个数字的说法是不一致的，我哥说是6只，我二姑说是7只，我三姑说是5只。总之她们都是想表达一个意思，就是我小时候，巨馋无比。
我也不知道到底吃了几只，反正好像是这么一回事，每年正月的团圆宴上，我们家都没有鸡腿，都被我吃了。
我好吃，前半生我活着的一大乐趣就是吃，要是不让我吃了，我又得提前看破红尘五年。
我以前爱吃肉，尤其爱吃肘子。我一直不大好意思说自己爱吃肘子，总是觉得和我这小女子的形象不大搭。我就说自己爱吃青菜，其实才不是，我根本不爱吃青菜。
我对肘子的情有独钟，由来已久，我们家乡人烧肘子，特别好吃。真的，不是吹牛，我这么多年，吃过各个地方的肘子，都不如我老家那些农村大妈们烧出来的肘子好吃。
记得刚到北京的时候，我上网，看见网上把五棵松附近的一个肘子小摊炒的很火，说那里有个老头儿，每天下午三点开始卖肘子，一天只卖几十个，从一点就开始有人排队。
网上说那肘子多么好吃，肥肉不肥，瘦肉入味儿......我马上就抽时间去了一趟，从东三环到西四环，真的也排了两个多小时队，买了一个肘子，然后回家一吃，啊！什么呀，还没我妈烧的好吃。
我还有一次逛超市，看见两个中年大妈在熟食冷柜前徘徊，两人拿起一块肘子，非常纠结，说：“太贵了，真舍不得买。但是真好吃啊......哎，人家l老秦家的狗都吃‘天福号’，咱们也买一块吧。”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天福号”，我也马上买了一个“天福号”回家，小小一块，真空包装着。一斤七十多。真的是很贵了。回家上锅一蒸，姚先生说：“这什么呀？也不如咱妈烧的好吃啊”。
姚先生跟我结婚，觉得最赚的事情之一就是可以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肘子。他这么说。他也爱吃肉，没认识我之前，都吃眉州东坡的东坡肘子，自打有了这个神奇的丈母娘，就再也不吃东坡肘子了。
02
我妈烧肘子确实很好吃，但我妈并不是什么稀奇存在。事实上在我们唐山地区，像我妈一样能烧出一手好肘子的人多的很。
烧肘子这个事，说起来确实挺复杂的。新鲜的猪前腿或者带骨腿肉，这肉必须好，最好是农村散养的祡猪。用清水煮开，撇去浮沫，煮到两成熟，捞出来，晾凉，周身上下抹上蜂蜜，或者抹一种叫色酱片的材料也好。现在没人使这种色酱片了，可能是对健康不利。那是过去穷时买不起蜂蜜的代替物，现在都使蜂蜜。
锅里烧大油，油热后下锅，肘子一碰到锅里的油，就“砰砰砰砰”地炸了起来。这是很热烈的，女子在这时候一般都得表现出英雄气概，我妈都是拿个锅盖挡着，一跳一跳地去翻动锅里的肘子，就像执盾的勇士。
待到肘子烧得六面通红，捡出来。这烧肘子的火最有讲究，大了会糊，小了不上色，这需要几十年的经验摸索。因为烧肘子，我妈经常出“工伤”，她的手每年都会被烫好几个大泡，我爸就给她做了一个专门烧肘子的铁钩子。铁钩子有一米长，顶端带两个弯折的尖钩，这样就可以执着这个钩子远远地勾肘子了。
现在好多女人，都觉得不做饭挺酷的，其实不做饭不一定酷，有人疼才最酷。
肘子烧好，这才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接着就得再把锅刷干净，倒上少量油，放上葱，姜片，八角，花椒，爆炒，淋上酱油，再倒上半锅开水，水开后，把烧好的肘子放进锅里煮，再烧开然后转小火慢慢咕嘟着。
这一切最好都使农村的大柴火锅，柴锅大，可劲折腾，柴火和煤气火做出的饭也不同，柴火更自然。这应该和按摩椅做按摩和自己闺女的小胖手做按摩的区别差不多。有一种天人合一的味道。
《金瓶梅》里有个段落很有趣，说来旺的媳妇宋慧莲最擅长烧猪头。有一年腊尽春回，新正佳节，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闲来无事，就拿了银子，买了一个猪头四个猪蹄，叫来旺儿媳妇烧了。宋蕙莲 “起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柴禾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的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哪消一个时辰，就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用方盒拿到前面李瓶儿房里。”
这个和我们烧肘子异曲同工，只不过她没有上糖色，还用了一个高级的设备，锡古子。锡古子其实就类似于现在的高压锅。她的绝妙在柴禾，这柴禾得是硬木柴，以松木为佳，劈成条条，一点点往灶膛里递，这种火软中带硬，均匀有力道，最适合炖这种有难度的家伙。
肘子在这种火下咕嘟三小时，就熟了，锅里的汤汁已经粘稠油腻，花椒八角的香味也渗透其中，隔着好几户人家都能闻到那肉香四溢。
（类似这感觉，农村的图片没有啦）
这时候已经是九成完美了。还差一成完美，就是最后一道工序：蒸。
这最后一道工序也非常重要，它是去油去水的过程。在锅里煮，油和水都出不干净，上锅一蒸，这油和水可就全逼出来了。
我有一个特别好吃的老大哥，曾传授过我一个经验，他说一个肘子要做得好，入味儿最关键，这入味儿的窍门儿就在煮那道工序，煮完后把肘子在汤锅里浸泡一晚上，那味道就浸透了。
泡完了再蒸，这时候肘子变得弹性十足，巍巍地矗在那里，有紧致感，肥肉变得不肥，瘦肉变得有味儿。
没骨的腿肉也可以切成薄片，淋上海天豆瓣酱，蒸着吃，就米饭，面条。
烧肘子是一个极耗时间的事情。在农村，以前主妇要拿出一天时间专门来煮肉。差了时间，就出不来极致的美味。
03
其实肘子身上，最好吃的是那块皮，全是胶原蛋白，我最爱吃肘子皮。我爷爷活着的时候，爱吃肥肉，他嫌瘦肉塞牙，我姐姐，爱吃瘦肉，瘦肉蘸上点蒜泥拌香油醋，就跟宋慧莲做的那个一样，也是非常美味。
我也会做肘子，是结婚后慢慢学的。我以前只会吃，但结了婚，在厨艺这块实在欠缺，就开发了这个硬工夫。
我做肘子全靠心情，我一般心情好，做出来的肘子就香死个人，我要心情不好，就十有八九把肘子烧糊了。
有一年我们去海南他的同学家过年，姚先生嘚瑟，非让我回老家买了一块农家养的土猪肉，带过去，给他们同学露一手。
我就真的跑回老家买了一只猪腿，然后辛辛苦苦背到了海南。我们下飞机到人家先找冰箱，赶紧把猪腿冻起来。三十那天，我一大早就钻进厨房，又煮又烧又炖又蒸的，折腾到中午，这才折腾出一个肘子。
那个肘子烧得真是露脸，咸淡适口，皮焦肉香，非常好吃。吃美了同学一家人。他们家是常年以西方饮食为主的，天天牛奶麦片咖啡面包的，从没做过这么大阵仗的菜。
我的形象一直都不是什么好形象，都是一些生猛土鳖的形象。到现在他那同学，还经常跟他说：“啊，老姚啊，你那老婆烧肘子真是好吃啊。”
我现在很少烧肘子了，太麻烦，每年也就是过年的时候烧一次肘子，小锅小灶也施展不开。但我不想烧也得烧，姚先生一定要吃，要不然他就会说，这年过得不像年。
我曾经有一个理想，就是卖肘子，真的，不骗你们。好多年，我一直都有这个想法，想把这东西让更多的人分享到。我自己做过很多计划，比如我在北京开个熟食店，或者在网上开个淘宝店，在微信上开个微店也行。然后我在老家包块山，养上大肥猪，再把我大妈聘请为喂猪大师。
我大妈是我们家喂猪最厉害的人，她每年都养五六头大肥猪，人家养猪从二月养到腊月，跟她五月养到腊月的大小一样。我大妈养的猪现在贵得很，每年都被我姐夫拉到北京被他公司的老板送了礼。人家卖猪卖净肉，十一二块钱一斤，我大妈的猪，连毛带屎上称要，三十一斤。
我的肘子梦想曾经一度燃烧了我的青春，但一直没有实施过，因为我知道我自己，都实在不是个经商的好材料。
我要是开了肘子店，兴许就当不成坐家了。或者当了坐家，也像范雨素一样，哎呀，一个养猪大姐，竟然能写如此文章，稀奇呀。
我现在不大爱吃肉了，这也是我这肘子店没开起来的一个原因，我以前想开肘子店，主要是想自己吃着方便，我现在不爱吃肉了，肘子店也就没啥必要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啥突然就不大爱吃肉了，可能跟老了有关，我以前看我奶奶吃米饭，非要泡点水，说吃不下去，我就觉得十分不理解，这有啥吃不下去的？
现在挺理解了，我现在吃猪肉，吃多一点，会头晕。就像《红楼梦》里的老祖宗说：“别的不敢吃，给我撕点野鸡腿子肉配粥吧。”
她是怕“克化”不动了。我觉得“克化”这词用得真好，他表达了一种动态。一种生物对另一种生物无能为力的动态。就像一架机器，终有老化的一天，老化了就干不了大活儿了。人也都有老的一天，也都有“克化”不动的一天，所以，趁能吃的时候，还是多吃点好。
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嗜肉如命，没想到说不嗜就不嗜了。这挺悲哀的。关键是，不嗜肉了，也不能瘦。这更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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