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若不来，我决不往
余秀华，女，1976年生于湖北钟祥，2009年开始诗歌创作，主要作品有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我们爱过又忘记》、散文集《无端欢喜》、自传体小说集《且在人间》。曾获湖北文学奖等。系首次在本刊发表作品。
深海
我梦见他病了。蓝色的海潮涌上来
一串脚印消失在沙滩那头。盛大而空旷的空白
他在我梦里，我的梦给了他一个医院
和一个同样生病的自己
从我的病房到他的病房，仿佛踩着火焰的天梯
我忧伤地看着他
我抱他，吻他。病了的我身体滚烫
我们像一团雪球，快速从人世里融化
直到醒过来，梦里的他退去
枕头上全是海浪的残余
八月，风吹动一个山坡的荒草
我的姐妹们还在写诗。一个个起死回生的面孔
我们胸口的雷霆已经熄灭了，剩下火灰一样的日子
我在手腕上画蛇，搽掉它的信子
它们的腹部绣着八月的人间。一群人说不对一句话
风吹动一个山坡的荒草。一些人在坟墓里
坐直了身子
一直往下，层出不穷的爱情和层出不穷的花样
山羊的乳房里有软胶囊的填充物
我们赞美过的事物都倒下去了
我们爱过的身体就是为了压垮我们
云在浮动，名词的缝隙里有纤细的动词
以便促进迅疾的消失
我的姐妹们还在写诗。重新削尖的笔头
一次次准确地对准自己的心脏
九月七日，如果不醉生梦死的一天
麻雀还在窗棂上叫。昨夜梦里的风吹到它的翅膀上
浩瀚的蓝天之下，白杨羞涩地落叶
一个人在白杨林里越走越远，他六十开外
头发斑白
麻雀还在窗棂上叫。第二次吹动它翅膀的是田野上的风
女人穿上蓝色的麻布裙开始写信
在秋虫唧唧里
两种虚空比邻而居
活在人间的麻雀。这生动的名词，连接词，动词
在万物开始静坐的时候
给它们礼物，也讨取礼物
秋风从容，轮回带着人间苍老一步
没有一棵树的荒原也会积满落叶
空酒瓶口朝北风，一次次打出幽暗的呼哨
女人一字未写
就把信寄了出去
白发
上次见到他，他的头顶举着一团白
像一团火苗。这从身体内拔出的骄傲，迎接，叹息
摇曳上扬
如果询问它们，可能问出几场战争
在平原上奔跑的麋鹿，和拔出鹿身的箭
可能问出一场地震
可是，一切都隐匿起来了
他举着酒杯，他笑容可掬。他不在意晃荡在酒杯里
微微倾斜的人世
如果询问它们，可能问出一部小说虚拟的结构
问出一个知道结局却还是
以身试险的人
可是，一切都隐匿起来了
他举着一团白发在秋风里行走。吹过他的秋风
吹到我这里
更凉
立秋之雨
是打在瓦片上。打在头顶三尺，打在神的脚背
是打在山的腰部，打着一个季节的七寸
如果我敢动一次妄念，就会打着我的唇
叫我哑口无言
是沉寂迎合着沉寂。沉思遇逢着沉思
像阳台上的一株月季吹着雨风
花瓣一片片落下
像那样庄重的静谧
是温热运送着凉意，是中年的爱情
山水都有可寄处，山水亦无可寄处
是你酒后的热气
是憋了一个季节郁结的叹息
是深海有帆划来，呼唤出的一隅星光
是夜里涌出花朵的美人蕉
是轻轻一红
不可言说的红
祭母辞
谢谢你给了我两次劫难：一次是你生下我
一次是你化灰入土
明月依旧高悬你走后的年月
摁下长夜的呼啸，摁下空山的嚎啕
我们在尘世里行走急急如律令
我们在死亡的路上行走急急如律令
你给了我最大的难堪，你走后的岁月
我每有哭意
就有你的一抹骨灰呛入我的喉
遥想多年后，我那华发早生的儿子
跪在荒坟间
左边是你，右边是我
此刻的秋风盈袖
人间到处是被撕碎的绸缎般的薄薄怨仇
清晨的风浮动绣满蝴蝶的窗帘
要说这情意，说这刚刚隐去的星辰
说刚刚显现的神谕隐退于这村庄的半空
幽寂的光阴造成一个人多灾多难
她想说清的事物正逐一落空
麻雀和昨天一样落在窗口的木槿上
细风里，一对翅膀的颤抖和一个枝丫的颤抖
有细微的区别
这是刚刚窥探的阳光也说不出来的
风浮动窗帘，一帘的蝴蝶跃跃欲飞
我对我刚刚犯下的错误羞愧不已———
床头柜上你的照片，哦，你的唇
让我忍不住吻了上去
哦，这个早餐，万事万物都在偷窥
我这个做贼心虚的女人
哦，我找不到理由辜负这一个早餐
而除了辜负，又深感无力
暮色涌进装满灯光的房间
如假象更正假象。但是身体里已无
重叠的虚影
虚词拖着实物往后退，多余的耳光
总是打在自己脸上
你看这人间小丑，看这摇摇欲坠
你饮这黄连酿成的酒。你喝这情欲配成的毒
你看着暮色里
多少措辞已是错
空里还是空。你不能在灯光里
挖一个居住的洞
而现在所有的赞美，都是将来
抛弃的罪证
离我最近的是雨声
我一直想给你写一封信，右手按住左手
写乖巧的字体
像不染风尘的少年。
如今我老了，你却还是生机勃勃的
你的面孔和身体都是明媚的
我的衰老与时间无关
但是我却老了
再没有指望了。我在下雨的夜晚
给你写信
刚写下你的名字
风吹了进来：纸张颤抖
我也颤抖着
雨打窗棂
这从天而降的事物
离破碎不足一秒钟
秋意深
一整天了，它在我窗外笛鸣
新铁一样的声音从树叶上弹回，打在它的腹部
哀伤的煤矿一样的腹部
以鸣叫续命的小东西来不及修饰一下声音
十七年过来了，也来不及借秋风
就为这一夜之欢，就为这往死里爱
像一个冒犯者。村庄里没有第二只蝉鸣
谁会带着露水
随着黄昏一起来临？
没有这求死之心，哪配十七年孕育的爱
我想给一个人打电话
又恐惧无法描述这声音
只任凭这声音破窗而入，携着火擎着水
这逼仄的呼喊里
谁的朝代正在倾塌？
野草枯黄
野草枯黄。曾经遮蔽我们的一一退场
我们也放下了手里的猎枪，在乡村的家里烤火
喝酒
就这样一去不回了。你顶不会去年的春天
去年的春天什么都不属于你
你曾经在天空倒立行走
如今它的蓝变成蓝的敌手。如同爱会变成爱的敌手
我们再无一言
冰冷的身体互相排斥
诗人们从梦里一去不回。你没有梦
追得上他们
诗人如纸，没有语言就没有生活
野草枯黄了。一切活脱脱的东西一去不回
你要活下去
为了这仇怨还在横行的世界
再致
来不及爱，就得告别，像我遇见的那么多人一样
村庄里挂满了野柿子，下雪的时候
就会落下来
苦若深井，倒映月亮。像我遇见的那么多痛苦一样
深井里长满了苔藓，每一次向上爬
又掉下来
太薄了，这人生。这经不起推敲的情意
而你依然要一醉再醉
而天还是要一亮再亮
来不及爱，就这样告别。心疼你在伤痕累累的人身上
最锋利的刀
也划不出新的印痕
哑巴
风刮起雪。刮起街角的烂褂子，一个孩子的红褂子
月亮高悬。照着风照着雪，照着孩子的红褂子
预言家死去了，说真话的人死去了
孩子有一些长大了，有一些却没有
风刮不动一朵花：水里的花，天空里的花
梦里的花。被人带进坟墓里的花
为了一朵花，她要活下去：吃下刀子，吃下垃圾，吃下毒品
吃下血馒头
而城市里，酒会还在进行：人们在跳假面舞
他们搂得紧，他们的手心捏出了汗
他们的手心有弹簧刀
他们怕回家的路上有鬼
他们的舞场不久前是一个坟场
他们在死的前一刻还这样活着
这阴郁的中午
这阴郁的中午，这碎磁颠倒的中午
还有花朵从石堆里跳出来，赤裸裸反对这样的天气
它的天气，它就要熄灭的煤油灯
在它额上熄灭的，依然是火
你的孤独有两种姿态：一是摇晃上升
一是摇晃向下。黄金在一个人的脖子上慢慢化灰
你死了，一个时代也会终结
一个时代终结了，你就成了活死人
而我，除了自愿耽搁于红尘就不能引水进村
我的破碎是千万个行走于街头的男人
我的抵御是捡起他们粘合他们的时候
回流的血
全诗首发于《钟山》2019年第4期。
《钟山》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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