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名字叫“西台”。
这个“西台”，它和富春江没有关系，也和严子陵没有关系，它只是大西北一隅一个狭小逼仄的村庄，逼仄到早春里的浮潦软风，就只是那么狭长窄小的一绺，就只够吹开一小朵浅粉色打碗碗花儿的清丽，面容朴素是黄土。
村西台，它地处甘肃天水张家川回族自治县马关镇，以前叫马关乡。
《圣经》里说：“天起了凉风，耶和华神在园中行走。那人和他的妻子听见神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耶和华神的面。”
那人，指的是亚当。
这是西方人的故事，关于智慧，关于男女，关于爱恨，关于规则，关于禁忌，关于越界，关于起源，关于繁衍，关于后世……
东方人的故事，它的起源，永远在村庄，比如村西台。
在村西台，就在村西台，我们的祖先也曾目睹过一株又一株李树白兮兮的满枝碎花；有一畦韭菜地，就很富有；被风吹着，麦子一地也都青翠了容颜。
清晨也新，黄昏也重。
村庄是北方的王，关乎生存，关乎灵魂，它牵系住了太多人的心神。
关于绿皮火车，狄金森曾经打过这样一个诗谜：“我爱看它跑过一哩又一哩。”而关于村庄，无数个我们的祖先，也曾悄无一言只在心底里呼喊：“我爱看它新了一年又一年。”
然而，终究是逝去了，我们的亲爱的窦姓祖先们，他们，也永远地作别了村西台，就像风，来了也自去了。
后来，后来，就有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新人，然而，村西台的气质和脊梁，却还是祖先们在时候的模样，厚朴，厚朴而贞静。
也曾听过一个故事，就在村西台，说是有一个须发皆白的爷爷，风湿年久，痛不堪言，忽一日，伐草于野，见草中静卧白蛇曲婉，不忍相扰，便敛息而凝神，悄步而退，然蛇已醒，瞬息未待只取小腿处轻咬一口游去。
自此，那位须发皆白的爷爷的腿疾便神奇痊愈。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位爷爷姓窦，也是村西台的祖先之一，因一善念而幸得善果，传为美谈，万物有灵，因果体察细微。
之后，雨水就来了。
来了的雨水汹涌，这是好事，村西台干旱，村人们便齐心协力筑一涝坝，意欲积攒雨水浇灌禾粮，取名“哈家坝”，位于村西台和回族聚居自然小组“哈家”之间。
年历深久，积水生鱼。三叔、四叔，五叔、六叔淘气，就从那涝坝里活捉了偌大的鲤鱼回来，只一只，那鱼儿的肉腹细致白嫩，鲜见之物什，馋人之口舌，然家大人众，人人只分得一小口，乌发的母亲不忍自食，便左手端着碗，右手执着筷子，蹲下身来，用筷子尖尖儿轻撬起那一小块仙物，小心翼翼意欲递在我的口中，我五六岁懵懂，便伸出嘴，接纳其中，然鱼味略腥，小儿不知好歹，吐在地上。母亲一声叹息，叹息着的母亲，收拾了碗筷污浊干净，便将我抱在了怀里。
多少年光阴逝去，愈发清晰了恩义的，是那一声叹息。
北地虽旱，然而储存了过多雨水的云重了，它始终要落下来。
落下来的雨水，就一股一股，日日里溢满了哈家坝。
淘气的小年青们，也依旧涉入了坝中去戏水、去捞鱼。
然而，有一位，就再也没有上来，家中独男，阴云，迷盖了屋檐，也迷盖了村西台。哈家坝，成了死亡之坝。
两害相较取其轻，人命比庄稼重要，于是，之于哈家坝，又只好劳乏众力，以黄土相填了。
填了黄土进去的哈家坝，也依旧没有与道路齐平，呈凹装，如同一口硕大的口黑碗直向高空里声张，里间种植了的庄稼，是哈家的猴儿爷爷的庄稼。
因了泥土的深沃，这坝地中的庄稼，长得尤其好。
洁白的羊群，从山坡上跑下来，洁白的羊群，从山坡上跑上去，草就浅了，风就快了，快了的风如同利刃，齐刷刷割断了麦管，齐刷刷割断了洋芋蔓，齐刷刷割断了坝子边上柳树的柔发，齐刷刷割断了清水河的呜咽，却唯独割不断失独了的老父老母的悲苦。
猴儿爷爷笑眯眯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祥，慈祥的猴儿爷爷给我说：“娃，好好念书，不敢贪耍，耍耍误人前程，也误人性命，他也自去了，只老父母膝下空缺，难熬后半辈子了。”
猴儿爷爷笑眯眯地给我说这样话的时候，村西台的山梁上，就有不知其名的大大小小的无数只黑白雀儿从头顶上飞过。我手中握着鞭子，鞭子不敢轻扬，生怕加速了风疾，而使它遍割生灵之时又多添了愈往纵深处的新疼。
鸟儿是什么话都敢说的，因为他们的敌人——人类听不懂，一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液体的猫，它的特质如同一股温软的流，就日积月累里灌输在了谁的妖娆里，风蚀草枯，一个女子，不知不觉中就渐渐长成了一个善于体察人间的女子。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骄阳灼人，山坡陡峭，我就看到了一个妙龄女儿，她静跪在村西台的土阶下，给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用一柄小勺子喂送汤粥，目光笃定而虔诚。
那母亲，就是失了独的母亲，那女儿，也是村西台的女儿，侍奉老人以一勺稀粥度薄年，令人心慰……，几十年一场场往事如烟，原来只是在不易察觉中，其实一直在惦记仿佛事不关己的安稳。
永远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是无法想象生活在村庄里的人们是如何在命运这个幽深的漩涡里挣扎、死生的。
村西台有名字，村西台有故事，村西台却没有郑重的歌谣
我忘记太多故事了，亦或我的经历太浅，压根儿就没有听到过深刻的故事，然而，我却听得懂没有歌词的村西台的歌谣。
父亲们的镰刀，母亲们的布鞋，饥饿的女儿们，还有那翻滚的麦浪后面希冀的目光和啧啧的赞声。
“老同学，还认得我不？我是你的同桌啊！”村西台的义生醉醺醺的走向我。
“认得啊，认得啊，怎么会认不得老同学呢？”
“你还记得不，咱们两个那个时候打架，你扬了我一脸沙子，哈哈哈……”。
那换头亲的人家，如今也过得挺好。
那口老井，竖插在村西台之西的人们借以打水的那口深不见底的老井，里面淹死了一条忠贞的白狗，后来，那井就只好弃之不用了，那被弃之不用的老井，空洞着身躯依旧竖插在土地上，仿佛一只空洞的眼睛，在拷问寰宇。
也有传说的，说那只白狗后来修炼成了仙，每至夜晚来临，好风如水，月光白皙胜雪的时候，就端坐在谁家古老的屋顶，鸟瞰众生。
春来时候的柳鸣儿叫过几回回之后，夏天的粮食疯长，疯长的粮食到了被收割的时候，村西台就史无前例地热闹起来，炳灵宫前面的香火旺了一代又一代，弥漫着也护佑着跪在神坛前的子民们，弥漫着也护佑着被子民们跪压在双膝下的荒草和尘土。
那荒草和那尘土，是和人一样高贵，然而那人，却也和尘土一样卑微。
走过了天坛，走过了拉卜楞寺，走过了桑科草原，走过了回民街，走过了解放碑，走过了中南海顺，然而，这个世界上，却再也没有哪个地方的一口小吃，能香能醇过村西台九月九庙会上两毛钱一碗的凉粉凉皮，卖凉粉凉皮的婆婆双手皲巴巴，卖凉粉凉皮的婆婆嘴唇皱巴巴，卖凉粉凉皮的婆婆苦难贫瘠的日子也皱巴巴，一起皱巴巴的还有她那因为逝去了亲人而被岁月噬干了的记忆。
蛋娃失踪的时候，他的父母依旧穿着一年四季也洗不干净的衣裳，在村口张望。蛋娃失踪以后，人们都说，他们在张望蛋娃，那蛋娃失踪以前，他们在张望什么呢？人们都说，蛋娃的父母是傻子，可是，傻子怎么能生出那么聪敏的儿子呢？
渡鸦盯梢，皱翎展翅，树干中的虫子，脑袋比身子小了太多，清水河边的鹅暖石总也觉得自己躺着的位置不太妥帖，村西台的粮食静卧，泉水呜咽，有谁知道答案呢？
没有考上大学的青叶，她是有着怎样一双皲裂的双手和绝望的目光啊。每当高考时节，她就收不住自己的恨声，埋怨封建的父母重了男而轻了女，害苦了她一辈子，生在黄土地又嫁在黄土地，两只裤腿永世沾满了泥巴洗不掉。
素素再也没有回来，丑花的眼角，也爬满了皱纹，三三远嫁到了宁夏，月月的故事，不属于村西台，可它又属于村西台。厚重的彩礼，虽然经过了多少岁月绷展，也依旧沉重在农人的心头。
那春种秋收的两腿泥巴，那愁吃愁穿的悲苦面容，那借贷无门的惶惑胆怯，那躲避计划生育的仓皇脚步，那难产恤死的女人们的嚎叫声，那无暇顾及的也其实婉转清丽的鸟鸣，那新栽的桃树，给村西台掩映出一副绚烂的盛世美景……
人间有笔直的道路吗？人间有笔直的故事吗？人间有笔直的性情吗？村西台是一座弯曲的村庄，也是一座螺旋的庙宇，每一个小小的弯道里，都写满了辛劳，都刻满了疲劳，也都藏满了禅机。
圈里的小鸡们知不知道呢？它们其实也可以被放养，清水河里的水永远来不及发出腥味，就干涸了，蝌蚪们都长成青蛙跳走了，山花儿开满了村西台，洋槐树的绿叶美不过白花。
全部的村西台的人们，以及全部的村西台周围的村庄里的人们，他们全部都相信，每年不改初衷的村西台里上演的“初八”，那份热闹，那份香火，那份虔诚，那份轻松，那份相聚，那份留恋的情谊和心意，会绵延千代，而沿泽万世。
村西台，太过朴素，村西台，也太过安详，太过朴素安详的村西台，它，仿佛少了洪亮的歌声，可是，又有谁敢说，这美丽的从西台，它就没有歌声呢？
我的村西台，它一年四季在歌唱，以铧以犁，以树以花，以苗以豆，以山以木，以牛以羊，以动以静，以衣以裳，以血以泪，以来以往，以死以生……
白的雪，又一次降临到村西台的时候，村西台就到了最安静却又最热闹的时候，遍布全国甚至海外的游子们就都回来了，年关啊，是一年的总结，也是下一年的休憩。
游移不定关乎颜面，一往无前关乎生存，村西台，它是一口润泽人类的深井，也是一口演绎人间的窗户。这天下，有太多这样的村庄了，我的村西台，它不只是在我的纸上。
它也可以是梁庄，它可以是石板川，它可以是八图山上，它可以是庙湾里，它可以是新义梁，它，甚至可以是柯尼斯堡。
这些也新也旧的古老村庄们，以同也不同于村西台的名称和姿势，匍匐悄声在中国的，甚至是世界的大地上，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报世界以希冀、以勇气、以力量、以智慧的歌声。
村庄有歌，这歌声，它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根”。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公开出版发行，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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