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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遥远的后湾里 ‖ 窦小四

         我的遥远的后湾里

                   窦小四 | 来自网络

我想,要不是那无数朵几十年里一直莹亮在我记忆深处的有被裹裹、有盖亭亭的白蘑菇,和那春来时候漫山遍野的充满着生命的力量和朝气的青绿的其叶裙裙的苜蓿芽,我大概早就忘记了那遥远的后湾里了。

总也是天还很黑,每家每户的长辈就已经舀好满满几大桶,铲好满满几担湿糯的牛粪了,于是,每家每户的大人孩子都得起床,挑起与各自承受能力匹配的粪土从家里出发了,出发去往遥远的后湾里送粪。

那时候我还很小,总觉得后湾里实在太遥远了,怎么个遥远呢,单程,一个闲人,什么都不拿,要从村西台走到后湾里,需要一两个小时,全是上坡路,道路也并不宽敞,恰似一条拖沓疲惫的灰蛇一路匍匐蜿蜒,直伸到了山顶背后去了;怎么个遥远呢,单程,从瞌睡走到筋疲力尽日上三竿。

出了村西台,就没有人家了,天幕沉重,道路漆黑,坑坑洼洼,除非你挑着那一担湿重的牛粪流汗抖腿地终于走尽那灰蛇一样匍匐蜿蜒直伸到了山顶背后去了的陡坡路方能到达的后湾里,才能看到零零星星几户人家。遥远的后湾里所在的黄山,其实是个行政小组,隶属于马关乡村西台。

那时候农村读书的孩子,都畏惧周末,农民家孩子的周末,不是用来休闲的,而是用来和父母一起当牛做马的,挑不完的粪土犁不完的地,割不完的麦子掰不完的玉米。而让我尤其畏惧的是,父亲一声令下说今天要去的地里是后湾里,听到这句话,我的内心里会瞬间绝望到喘不过气来。储肥和春种的时候,是不可能空着手闲去的,不是挑粪就是背种子化肥,那没有一点慢坡和平坦的漫长而冗重的陡峭的去往后湾里的道路会耗尽我幼小的胸腔里的全部力气。

和我一样的小孩都低着头挑着粪一言不发往前走,不说话,大家都低着头挑着粪一言不发往前走,不说话,一说话,憋在胸腔里的那股子力气就散弱了,就挑不起那满满当当一担的湿糯的牛粪了。

总也有人会先累得无法再连着往前走一步了,于是,父亲就说,大家就都缓缓,缓缓了再走,于是,所有的人都会在陡峭的道路两旁的别人家的田地里找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重担放下去,然后从那沉重的担子下面钻出来弯曲了很久的身体,长长地舒口气,然后,或坐或站或原地走动地缓上那么短暂的一小会,缓的时间不敢长,越磨蹭天越热,人的力气越少,剩下的路就更难了。

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来都很乐观,从来都很励志,就连在这样大家往遥远的后湾里担粪累了歇缓的片刻里,他们也不忘给沉重而疲惫的劳苦点缀一点别样的美好,他们会给我们讲故事,母亲讲的,总也是那遥远的未知真假的毛人的故事,金镯子银镯子的故事,大门环小门环的故事,外公宁可饿死不吃种子的故事,父亲给我们讲的,是生产队里大家饿得不行了的时候吃榆树皮和斑斑土的故事,和他是能连着跳级永远第一名,却终于也没有机会继续读书的故事,和才几岁就跟着爷爷从村西台一路步行进马鹿山里割竹竹儿的故事。他们还会给我们唱戏唱歌,两个姐姐也会跟着唱戏唱歌。

我什么都不会,可是,他们的在那短暂的片刻里的欢笑和娱乐,是那样有力而完全地驱除了我因为年幼很快会累,稚嫩的腰脊被压弯,肩膀真的很疼很疼,腿真的很疼很疼的去往遥远的后湾里担粪的恐惧,那时候,我才十二岁。

在父亲母亲和姐姐们的故事和歌声里,好人永远会有好结局,坏人永远没有力量,每一个早晨都是新生的,所有的泥土都有绿叶陪伴,简陋的木门是不用锁的,别人家的孩子和自己家的一样疼爱,阳光永远照耀着吃不完的白菜,亲戚和邻居永远笑语盈盈,风吹不倒树而只送来清凉,雨雪不会成为灾害而只昭示丰年,革命永远是正义的,而战争从来只是为了和平。

就这样,借着这些累极了才可以歇缓的片刻,以及在这歇缓的片刻里,父亲母亲和姐姐们讲给我唱给我的故事和歌谣的力量里,我才能以我十二岁稚嫩柔弱的肩膀把那满满一担湿糯的牛粪从黄山脚下的村西台,从天还漆黑昏暗时分,一路咬着牙摇摇摆摆坚持地走到那遥远的后湾里。

秋收的时候,在去往后湾里的陡峭的山路的时候,我们都不只是需要拿着自己的用来割麦子的镰刀,还要一并拉着或者推着笨重的木制的架子车,从相对平坦的村西台一路喘息,山路十八弯地一直爬上去,在耗尽了大半个早上的时分后,终于爬上了遥远的后湾里。

弯下腰,或者蹲下来割麦,再把麦子一捆一捆地捆好,再把那捆好的麦子一回一回地从那陡峭偏狭的地埂里辗转背送到仅仅放得的下一辆架子车的平坦处,再装车,然后,因为回来的路,全部是下坡路,于是,在烈日和汗水里,所有的家庭的男人们都用尽全部力气地两臂下夹着坚硬高昂的车辕,整个身子与陡峭的地面呈六十度角地,一步一步,一脚一脚地往下蹭。而那高高摞起在架子车上的巨型的麦捆后面站着的、用以压住车子尾部以保持架子车平衡的,往往是自家的老婆或者年幼的孩子。

于是,那被迫夹持在逼仄的架子车两辕之间的男人们,就只好必须拼尽全身地、小心翼翼地,将整个身子与陡峭的地面呈六十度角地,一步一步,一脚一脚地往下蹭。因为,此时此刻的他们,双臂间所持掌的,所承载的,已经不仅仅是那高高摞起捆好的一架子车麦子了,他所一同握持和承载的,还有自己的命运,以及那站立在车位刹圈儿上的妻子儿女的命运。而有时候,那为了生计,被迫夹持在逼仄的架子车两辕之间的,也可能是女人。

黄土飞扬,尘烟四起,那般苍凉,那般悲壮,黝黑的不能再黝黑的面孔,瘦削的不能再瘦削的身影,褴褛的不能再褴褛的衣衫,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们,凶险的不能再凶险的道路,蒙尘的破旧的布鞋,高挽的肮脏的裤子,赤红的擦破的膀臂,干裂都渗血的嘴唇,似乎是,不得不就这样一代代无休止地接续和传承下去的苦难而幽涩、含泪流汗而带血的人生。

这样的,从遥远的黄山小组的后湾里用架子车往村西台的碾麦场里拉麦子的场景,在其后几十年漫长而沉寂的岁月里,每当我回忆往事,这一幕,这一幕每家每户的男人们顶着烈日满头大汗的,腿上青筋暴露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冒着巨大的随时可能翻车而把自己和妻儿一起翻压在车辕底下送命的危险的,从那遥远的后湾里往山下平坦的村西台的碾麦场里拉麦的情形,成为我心灵上,甚至这一生都无法抹去的浓重的萧瑟与荒芜。

冬天的时候,土地结冰,就极少送粪了,但是,得去放羊,近处没法放,也还是要去遥远的后湾里,因为那里远离人群,地广人稀,干枯的植物和凋敝的树叶总也会多一些。去的时候,天也总还是没有大亮,嶙峋的、生硬冷峻的鬼怪的脊背一样的连绵的山脊;一眼望不到边的道路两旁的大山的褶皱,群树静默;那还没有被及时背回家的成垛成垛地站立在冰冻的土地上的、神情傲然的玉米杆,在寒风的呼啸里沙沙作响,地面上的霜花在月下闪烁。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动人的眼睛,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我愿做一只小羊,坐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风中一首歌,寒寒其声瑟。乌夜染白羊,人影如烛火。我想我就是在那时候学会独自歌唱的,为了壮胆,为了御寒,为了忘记生活的孤独和艰涩,而在那如同我一样清贫的,飘渺而空幻的牧羊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和美丽动人的眼睛中,找寻一点点,一点点的真的是稀少的可怜的,来自青春的生命和力量,好让自己能够在不知不觉中,穿过和告别那漫长而幽深的黑暗的道路,而最后终于和咩咩叫着的羊群一起爬上了那遥远的后湾里。

后湾虽远,春天的时候,却生长着全部村西台最多的苜蓿芽;后湾虽陡,入夏的时候,却能在雨后生长出无数朵莹亮的有被裹裹、有盖亭亭的白蘑菇。掐苜蓿的时候,采蘑菇的时候,那是我们终于能够将肩上的担子丢开而在田野间奔跑收获的好时候,那时那刻,就连我们摔在空气中的歌声,都能发出脆亮的笑声,还有那跳跃在草丛和苜蓿丛中的蝈蝈,也都扯开了架势,和我们一起跳跃、歌唱。

没有专门的精美的工具,无非是那浸透了汗水的衣裳和草帽,自然地、无法推卸它们的责任地,成为我们盛放苜蓿芽和白蘑菇的工具,父亲和母亲顾不上这些轻松的,能让人愉快地飞跃起来的好事,他们要赶紧顶着即将要毒辣起来的太阳把粪压埋好,以免跑劲儿。

小小的我,那时候永远不会知道,恰恰是这些,是这些无数朵几十年里一直莹亮在我记忆深处的有被裹裹、有盖亭亭的白蘑菇,和那春来时候漫山遍野的充满着生命的力量和朝气的青绿的苜蓿芽,以及是这些,在我们大家咬着牙憋着劲儿两股战战地挑着满满当当的牛粪送往遥远的后湾里的路上的歇缓的片刻里听取的这些,来自坚强的父亲柔韧度母亲和乐观的姐姐们的故事和歌声里,竟然蕴含着那无尽地,用以对抗将来几十年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的灰暗和风雪的厚重的铠甲和有力的武器。

恰恰是它们,以星星点点零零碎碎的状态存在,却毫无疑问地铸就了我笔直的人生观和良好的价值观,以及,它们教会我,无论脚下的道路有多么陡峭、崎岖而黑暗,都不要忘了歇缓,都不要忘了在可以歇缓的片刻时分里,找寻一点,传递一点或者生出一点让“活着”这件无比晦涩而艰辛的事能够继续下去的乐趣和美好。

我想,要不是那无数朵几十年里一直莹亮在我记忆深处的有裹被被的、有盖亭亭的白蘑菇,和那春来时候漫山遍野的充满着生命的力量和朝气的青绿的苜蓿芽,我大概早就忘记了那遥远的后湾里了。我是想忘记艰辛和苦难,然而那些美好的如同白蘑菇和绿苜蓿一样清新美好的、欣欣向荣的人和事,却令我沉迷,令我流连忘返。

正是这些在去往遥远的后湾里的路上发生和存在着的、明艳而动人的人和事,是它们,恰如破布上的鲜花一样的,恰如深海中的船只一样的,鼓励着我,也支撑着、救赎着我,在阴冷湿暗的人生道路上,在幽深坚硬的苦难中,能够度过人生一个又一个的坎儿,走过一个又一个风霜雨雪的年头,而方能把生命和岁月坚持到了今天。

哦,我的那生长着无数白蘑菇和绿苜蓿的,响起着无数正义故事和甜美歌声的,遥远的后湾里!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和《无尽的白雪》公开出版发行。

新书《致清水河》已公开出版发行,想要预定的,请加我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订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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