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吃牛肉。
用餐的时候，如果是比较熟悉的人，问我有什么忌口，我就说我不吃牛肉，其它随便。经常会有人问我为什么，我一般都不太想回答。
我怕揭开记忆里，我儿时的那一道伤疤。
我小的时候，大约也就是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吧，我家和村里另外一户人家共同养了一头很大的水牛。说实在的，我小时候最烦的就是他。
不过，我还是给他起了一个很俗的名字，大黑！
因为隔壁的二哥家有一头大黄狗，二哥给狗起名字叫大黄。二哥一声“大黄”，大黄就呲着牙，狂吠着追着我跑，经常把我撵得鞋子都跑飞了，魂跑没了！也因为这，好多次，我梦里都是被狗撵着撵着，拼命地跑，却跑不动，然后哭醒了。不过很多时候，我家大黑哞地一声，大黄就灰溜溜地跑走了。
其实大黑是我们村附近最壮实的一头大水牛，庞然大物，漆黑发亮的毛发，两只粗粗的大牛角舞动起来更是吓煞人。特别是大黑的一双大眼睛，里面层次分明，黑的眼珠一望无底，清澈透亮，炯炯有神！
我的爷爷总是告诫我，不要看牛的眼睛，牛的眼睛会让让人丢魂弃魄！可是我又止不住自己的那一份好奇心，想看那双大眼睛里有什么，但是又有点害怕！只好远远地时不时地瞟一眼！而无论何时，牛的眼睛似乎有意无意地都发现了我在看他！然后就是“哞”地一声，把我那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击得奔溃！
爷爷还说，人不怕牛，牛怕人。牛为什么怕人，是因为牛的眼睛看见的人，被放大了数倍，牛就服人！
爷爷还说，你看，大黑弯弯的牛角，像不像天上的新月牙啊？又接着说，牛角如果长成满月，就是牛离死期不远了。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到了爷爷有那么一点伤感，我那时候懵懵懂懂，什么叫做死亡，那应该是很遥远的一件事吧！
大黑是我们周边村子里出了名的猛将。牛儿本来就是野性十足，喜欢打架，他们一个眼神不对，就开战撕打！隔着一座山，闻到“敌人”的气味，他们越过山也要寻仇家干一架！
黄牛打架的时候，四蹄纷飞，鼻子里呼呼地往外喷着粗气！眼睛里透着一股狠劲，这个时候，牛眼红的怕人。这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吧！牛头抵着牛头，身子紧绷着，牛的蹄子踏着尘土纷飞，牛角开始噼里啪啦地嘭嘭直响！黄牛打架，牛主人拽着一方的牛缰绳，是可以拉开的！而水牛打架，那绝对是天崩地裂，可以打遍满山头，可以打满一个时辰！就算牛主人在场，拽着牛缰绳，也拉不开，往往人和牛都有性命之忧！那场面绝对让我们这些小屁孩哭天喊地、屁股尿流了！
而我们家大黑，就如同神一般地存在，方圆几百米，都只有他一条牛悠闲地啃着草；时不时哞一声，不怒自威，其它的牛儿也就赶紧远离了！
牛是很辛苦的，最累的活就全靠它出力了。大人们农忙的时候，从天蒙蒙亮牵着牛下地，干到天黑才回家。这时候，人还有牛都是一身泥水。爷爷拖着自己的腿，累得喘不过来气，靠坐在门槛石上，让我给他捶捶背；而大黑看见了草垛，原本也是步履蹒跚的样子，忽然就有了一份力气，快步跑到草垛边，开始咬着枯草大口咀嚼起来，时不时摇摇脑袋甩甩自己的尾巴，赶走身上的蚊虫。
我为什么讨厌大黑？农闲的时候，大人还有其它的活要忙活，而我们这屁大的孩子，没有其它的事可以干，但是，放牛绝对是逃不掉的任务了!
放牛是为了给劳累的牛儿，休养生息，补充消耗；放牛还要管住馋嘴的牛儿别偷了田地里的庄稼。
很小的时候，爷爷会牵着牛，带着我一起放牛。爷爷会给大黑梳理毛发，大黑就很乖地啃着草，有时很惬意地伸着大长舌头，舔着爷爷的手；要舔我的时候，我闻到大黑满嘴扑鼻而来的青草香，就赶紧屁颠屁颠地跑开了！
爷爷在冬天的时候，会给大黑用热水泡很多的大豆，爷爷说，冬天牛也要进补，忙的时候才会有力气！大黑吃完喝完，总要惬意地哞一声！那神情是很满足了吧！
再大的时候，我就要自己放牛了。天还蒙蒙亮，我还在睡梦中，就被爷爷催促着起床。爷爷说，牛吃露水草好长膘，早晨凉爽，可以让牛多吃好。我这时候就嘟囔着爷爷，不让我睡好觉，让牛吃好草！是牛重要还是我重要？是我放牛，还是牛放我？！最终还是哈欠连天地起床，揉着沉重的眼皮，不情不情愿地牵着大黑，找水草好的地方开始放牛。看到别的小伙伴可以无牵无挂地玩耍，我就对大黑是一肚子不满意，这就是一个累赘啊！
大黑这家伙就是嘴馋，我对爷爷说，我一个不注意，他的嘴巴就伸的老长，偷吃水稻。爷爷总是笑呵呵地说，大黑不听话，就揍他！不能糟蹋了人家庄稼。
记得有一次，我骑在大黑背上，晃着晃着就睡着了，还是天黑了，我被大黑扛回了家。爷爷拍拍我的屁股，把我打醒，笑我怎么没有掉到水沟里。下午，村子里的豹子叔找上门，说我家的大黑把他家的水稻吃了大半块田，我爷爷忙陪着笑脸，颤巍巍地跟着豹子叔去田里看情况去了，我预感不妙。爷爷和豹子叔回到家找到了我，爷爷劈头盖脸就打了我一顿，我的鼻子都被打流血了。爷爷还不忘给豹子叔陪着小心，说道，回头就按你说的赔给你粮食啊！
这是爷爷出手打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记得最后，大黑的两只牛角都围成了一个快满月的形状了。我对爷爷说，爷爷，你快看，大黑的牛角快成满月啦。爷爷轻轻地叹口气说，大黑老啦，不中用啦！我听到了爷爷的伤感！我问爷爷，什么叫做老啦？
爷爷说，老了，就是要走了。虎伢子长大了，爷爷也就老啦，爷爷也要走了！
虎伢子是我的乳名，我最喜欢听爷爷喊我的乳名了。爷爷喊我的乳名，在糖罐子里掏啊掏，然后我就可以吃到糖果之类好吃的东西了！
过了几天，很少出门，很久没有放牛的爷爷和我牵着大黑一起在河坝上放牛，我看见大黑和爷爷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好长好长！
我的影子还在堤坝这边，而大黑和爷爷长长的影子一直被拉到了河那边！
我多想，这个场景，就像一副画面，太阳永远不要下山，大黑、爷爷和我永远相依为伴！
爷爷还割了一捆快要成熟的水稻。我好奇怪，爷爷把庄稼一直看得很重的人，怎么会舍得糟蹋！爷爷把这捆水稻抗在了肩膀上，颤巍巍、步履蹒跚地扛回了家，一路休息了两三回。我还说爷爷，你让大黑背稻草吧。爷爷说，大黑老啦，该让大黑休息啦。爷爷的这捆水稻最后放在了大黑吃草的草垛边！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来了三个陌生人，他们在交谈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是我看见爷爷将大黑的缰绳交给了其中的一个，大黑却象见了鬼似的，牛蹄往后直退，那人吆喝着，牛鼻子被拽的老长，死活就是不愿意跟那人走！
我记得爷爷说过，牛最通人性！牛能够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闻到人闻不到的气味。
那人身上的煞气比大黑还凶！那人拿出了一个鞭子，刷刷地抽打着大黑！我看到了，拼命地哭着嚷着不要打大黑！
那人也不说话，就只顾抽打大黑，鞭子啪啪作响，抽的大黑一颤一颤。
最后，爷爷吆喝着，接过鞭子也抽打着大黑！这是我见到爷爷唯一一次鞭打大黑，就是上次吃了豹子叔家的庄稼，他也没舍得打大黑，他说大黑是畜生，大黑不懂事，虎伢子要懂事！
大黑这时前脚跪地，牛头调转着冲我们家点了三下。我看见了，牛的眼泪，水汪汪的眼泪！在大黑的眼眶里转着圈！那双带着泪珠的大眼睛，我一直没有忘记！
大黑被那群人鞭打着拽走了！
爷爷说，虎伢子，你不是说你吃不够吗，这次爷爷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糖！
爷爷真的给了我好多的糖，可是我这之后再也没有看见过大黑了！
爷爷也走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爷爷了！
好多次，我在梦里哭着喊着，虎伢子不要吃糖，虎伢子要爷爷！
作者简介：江中一点浪，自由的文青，游荡在都市的农民，用手中的笔，记录生活的点滴，用最真的情，温暖这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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