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2-1
雪晴放舟，题寄南昌乐群学社诸子
西山雪压东湖隅，一夕冻合玻璃盂（1）。我来围坐青氍毹，嘉二三子争呴濡（2）。笋蒲煮酒脍腹腴，羹芼薑橙饷鸡苏（3）。抗辩域外穷谲觚，深灯梦寐闻醉呼（4）。寻常不忍问邻国，今瞥英少森阶除（5）。光怪拏腾虎豹气，文采焕烂鸳鸾雏（6）。插架琳琅百国书，旁行文字相于喁（7）。妙道要指如贯珠，立百世下足起予（8）。自来策邦骋雄图，蠹朽者去荣者扶（9）。汇海浩漭导涓滴，参天轮囷视根株（10）。万方钜子目睢盱，人极公例可灌输（11）。挈渠业智开典谟，攀天而舞立懦夫（12）。要须鞭顽勿惊愚，相悦以解徐竢诸（13）。千里一蹶犹痛痡，汝太早计庄所吁，阴阳消息道之枢（14）。侵晨剧别心踟蹰，晴江卧看万象徂（15）。老矣坐使泪眼枯，题寄得无哂区区（16）。
【笺注】
陈三立崝庐上冢返回，途经南昌，留住一晚，与熊元锷（详见0308《得熊季廉海上寄书言俄约警报用前韵》笺注）所创办的乐群学社诸学子谈宴，并在次日返回的舟中写了此诗。
诗赞美乐群学生对“百国书”及西方学术的钻研，并从总结维新变法的经验的角度，对诸子坦诚告诫。
（1）“西山”二句：西山的雪峰俯压着东湖的一角，一夜的寒冷，冻合了玻璃盂一样的湖水。
“东湖”，此指南昌东湖，为风景胜地。
“玻璃”，此形容湖水如玻璃光亮。宋范成大《玻璃江一首戏效陆务观作》：“玻璃江头春渌深，别时沄沄流到今。”
（2）“我来”二句：我来了，围坐在青色的毯子，二三个佳子弟，争着来慰藉我。
“氍毹”，毯子。《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十二·陇西行》：“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
“呴濡”，犹呴沫，喻慰藉。语本《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清钱谦益《翰林院侍读学士缪公行状》：“与田夫牧竖偶语，呴濡疾苦，尔汝相狎。”
（3）“笋蒲”二句：有竹笋、蒲芽、热酒、鱼肚、肥肉脍，还有肉羹、菜羹、薑、橙、水苏烹鸡。
“笋蒲”，竹笋与蒲芽。《诗经·大雅·韩奕》：“其殽维何？炰鳖鲜鱼。其蔌维何？维笋及蒲。”
“腹腴”，鱼肚下的肥肉。宋苏轼《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诗：“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
“羹芼”，肉羹和菜羹。芼，通“毛”。明张岱《祭祁文载文》： “此二三老友，薄设羹芼，虽不成享，然犹是范张之鸡黍也。伏望鉴临，一加匕鬯。”
“鸡苏”，即水苏。其叶辛香，可以烹鸡，故名。宋苏轼《石芝》诗：“锵然敲折青珊瑚，味如蜜藕如鸡苏。”
（4）“抗辩”二句：直言辩论，穷尽了国外的各种诡谲言说；灯深了，梦里还听见醉语呼叫的声音。
“抗辩”，直言辩驳。《明史·徐阶传》：“下儒臣议，阶独持不可。孚敬召阶盛气诘之。阶抗辩不屈。”
“谲觚”，犹谲诡。唐王昌龄《上李侍郎书》：“今或者谲觚旁礴，以为己任，发心不中，中无不通，虽大愚之人犹知不可，况贤智之士乎！”
（5）“寻常”二句：平常的时候，不忍心询问故国的状态，如今瞥见英俊少年人，站满在台阶！
“乡国”，故国。唐张籍《送新罗使》诗：“悠悠到乡国，还望海西天。”
“阶除”，台阶。唐杜甫《南邻》诗：“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森阶徐”，充满台阶。宋秦观《陪彦瞻游金山和子由》：“幽光炯肝肺，爽气森庭户。”
（6）“光怪”二句：似乎有神奇的光彩腾跃，虎豹似的气势，又如凤凰雏，色彩斑斓！
“光怪”，神奇的光彩。汉荀悦《汉纪·高祖纪一》：“﹝高祖﹞尝从王媪、武负贳酒，每饮醉，留寝其家，上尝见光怪，负等异之。”
“拏腾”，即“腾拏”，拽拉腾空貌。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处士李璞一日登楼，见淮滩雷雨中一龙腾拏而上。”
“文采”，艳丽而错杂的色彩。《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鸳鸾雏”，犹“凤雏”， 比喻俊杰。《晋书·陆云传》：“幼时，吴尚书广陵闵鸿见而奇之，曰：'此儿若非龙驹，当是凤雏。’”
（7）“插架”二句：插在书架上，是一百多国家的书籍，使用横写的外国文字，相互间交流应答。
“于喁”，相和之声。《庄子·齐物论》：“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陆德明释文引李轨曰：“于喁，声之相和也。”
（8）“妙道”二句：精妙的道理，精要的主旨，穿成一串珍珠，耸立在百世之下，足以启发于我。
“要指”，同“要旨”，主要的精神。唐白居易《三教论衡》：“其义难明，请言要旨。”
“贯珠”，犹贯通。唐李华《著作郎壁记》：“胡谕德游刃诗骚，韦庶子贯珠今古。”
“起予”，语出《论语·八佾》：“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何晏集解引包咸曰：“孔子言子夏能发明我意，可与共言《诗》。”后因用为启发自己之意。
此诗可分为两部分，从首句到第十六句为第一部分，赞美乐群学生诸子，尤其是赞美其对“百国书”及西方学术的钻研。
（9）“自来”二句：自来兴国之策，在于驰骋远大的谋略，排除腐朽的东西，扶持生机旺盛的思想。
“策邦”，经邦兴国之策。宋李庭《送裴子法北行》：“圣朝若问经邦策，好草囊封劝罢兵。”
“蠹朽”，谓木材被蛀腐烂。清唐甄《潜书·匪更》：“盖礼之既坏，如美木积久而有蠹朽，不可以为宫室。”
“荣者”，欣欣向荣的人，向上发展的人。宋石羲叟《送僧归护国寺》：“云房春锁赤城边，荣者兰芽谢胜缘。”
（10）“汇海”二句：汇成浩渺的大海，在于引导涓滴之水；高大参天的树木，要看它深植根柢。
“轮囷”，硕大貌。《礼记·檀弓下》“美哉轮焉”汉郑玄注：“轮，轮囷，言高大。”
（11）“万方”二句：接触万国的开派大师，目露喜悦，人类的准则，普遍的规律，可以灌输而得。
“钜子”，先秦墨家称墨学之大师，后泛指各学派、各组织的代表人物。章炳麟《诸子学略说》：“且如儒家钜子，李克、宁越、孟子、荀卿、鲁仲连辈，皆为当世显人。”
“睢盱”，喜悦貌。《易·豫》“盱豫悔”唐孔颖达疏：“盱，谓睢盱。睢盱者，喜说之貌。”
“人极”，社会的准则。南朝梁沈约《梁明堂登歌·歌黑帝》：“祚我无疆，永隆人极。”
“公例”，犹言一般的规律。清邹容《革命军》第一章：“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
（12）“挈取”二句：提炼书籍中的智慧，打开经典，懦夫也站起来，攀天而舞！
“挈取”，提取。宋黄庭坚《明远庵》：“多方挈取瓮头春，大白梨花十分注。”
“业”，古代书册之版。《礼记·曲礼上》：“先生问焉，终则对，请业则起，请益则起。”郑玄注：“业，谓篇卷也。”“业智”，古代书籍的智慧。
“典谟”， 《尚书》中《尧典》、《舜典》、和《大禹谟》、《皋陶谟》等篇的并称，亦泛指经典。唐苏颋《奉和圣制登蒲州逍遥楼应制》：“在昔尧舜禹，遗尘成典谟。”
（13）“要须”二句：要鞭策愚顽的人奋起，不要惊吓了愚昧者，相互和颜悦色对待，慢慢等待人觉悟。
“鞭顽”，犹“策顽磨钝”，意思是策愚顽，磨砺迟钝，勉力奋进。元无名氏《合同文字》第二折：“我可也为甚的甘受贫，不厌勤，抵多少策顽磨钝，也只为不如人，学做儒人。”
“惊愚”，犹“惊愚骇俗”，震骇了愚昧鄙俗之人。清李绂《裕州观祷雨》诗：“神或附人称马子，惊愚骇俗走相使。”
“竢”，等待。《国语·晋语四》：“质将善，而贤良赞之，则济可竢。”
（14）“千里”三句：行走千里，一次跌倒，还是会疲病；过早的计划行动，是庄子所忧虑的；把握天地阴阳的消长变化，是大道运行的关键。
“一蹶”，一次失足。汉刘向《说苑·谈丛》：“一噎之故，绝谷不食；一蹶之故，却足不行。”
“痡”，疲倦，劳累。《诗·周南·卷耳》：“我马瘏矣，我仆痡矣。”孔颖达疏引孙炎曰：“痡，人疲不能行之病。”
“早计庄所吁”，过早计划是庄子所忧愁的。语出 《庄子·齐物论》：“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
“阴阳”，古代认为的天地阴阳二气，指事物的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易·系辞上》：“阴阳不测之谓神。”
“消息”，消长《易·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高亨注：“消息犹消长也。”
“道之枢”，大道运行的关键、中心。《庄子·齐物论》：“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陆德明释文：“枢，要也。”
（15）“侵晨”二句：天快亮时，我匆促告别，心内很犹豫，卧在船上，看晴朗的江上，万千气象消逝在眼前。
“剧别”，匆促之别。“剧”，急促。《文选·扬雄〈剧秦美新〉》：“二世而亡，何其剧与！”李善注：“言促甚也。”
“踟蹰”，犹豫。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沫水》：“命蜚螭，驾白驹，临天水，心踟蹰，千载后，不知如。”
“徂”，消逝。明方孝孺《蜀王殿下赐行厨酒膳奉谢》诗：“尸居静阅岁月徂，世人视之等泥途。”
（16）“老矣”二句：老了，徒然使得眼睛哭干，我写了这些寄出，能不惹人嘲笑我吗？
“坐使”，空使。唐柳宗元《行路难》诗： “睢盱大志小成遂，坐使兒女相悲憐。”
“区区”，自称的谦词。宋李纲《象州答吴元中书》：“区区自过象郡，颇觉为岚气所中，饮食多呕。”
从第十七句“自来策邦骋雄图”至篇末，为第二部分，抒写自己对诸子的告诫，实为陈三立在维新变法后的经验总结。值得注意的是，他认为“策邦”要“鞭顽”而不“惊愚”，要“相悦以解徐竢诸”，此其一；此外要解决“太早计”，要审视“阴阳消息”，此其二。这与康梁的戊戌变法，拉开了一些距离，也是隐约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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