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7-2
次韵酬李审言详见赠二首
一
龌龊系轩椽，抱甕春风前（1）。窗纸明蜗牛，颇复污馀篇（2）。郁纡腹中事，肯诉朱丝弦（3）。挂眼无古人，残竹向我妍（4）。及晨揖嘉客，担簦轻山川（5）。投句一何奇，风义相昭宣（6）。浮名老益耻，牙颊姑舍旃（7）。珂里有刘先，其人乃大贤（8）。怀宝瞑地下，百世之所怜（9）。得君列骖靳，作述映林泉（10）。达哉庄生论，不尽如火传（11）。
【笺注】
李详（1858-1931），字审言，晚号齳叟，江苏兴化人。曾任江楚编译局帮总纂、安徽存古学堂讲习、东南大学教授、中央研究院特约纂述等职。长于选学、骈文、目录之类，有《学制斋骈文》、《选学拾渖》、《世说小笺》等行世。
李详光绪二十七年（1901）来南京参加乡试，仍未中，即如约到蒯大典家做塾师，从此开始了十年的南京生活。本年春，李详拜访了陈三立，二人初次相识。事后，李详因此写了《简陈伯严礼部三立》二诗，陈三立阅后，也次韵二首。（后来，李详又和了二首。）
第一首诗描述了自己的处境，称美了李详的诗作，勉励他继承乡先辈刘熙载的传统。
（1）“龌龊”二句：被束缚于狭小的屋子，安于抱瓮灌园似的生活。
“龌龊”，狭小。南朝宋鲍照《代放歌行》：“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
“轩椽”，代指房屋。宋邓深《游仲文园池》：“轩窗数椽屋，雨露四时蔬。”
“抱甕”，即“抱瓮灌园”之省，喻安於拙陋的淳樸生活。典出《莊子·天地》载，孔子的學生子貢，在游楚返晉過漢陰時，見一位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抱着瓮去澆菜，“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就建議他用機械汲水。老人不願意，並且說：這樣做，為人就會有機心，“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2）“窗纸”二句：明亮的窗纸上有蜗牛，又污损了我许多剩下的诗篇。
“蜗牛”，“蜗牛庐”之省，指简陋的房屋。常用以谦称自己的居处。 宋黄庭坚《次韵文潜同游王舍人园》：“初开蜗牛庐，中置师子床。”
“馀篇”，多馀而无用的诗篇。唐杜甫《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磨灭馀篇翰，平生一钓舟。”
（3）“郁纡”二句：腹中忧思萦绕的事情，岂肯倾诉向朱丝琴弦？
“郁纡”， 忧思萦绕貌。《文选·曹植＜赠白马王彪＞诗》：“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李周翰注：“郁纡，愁思繁也。”
“肯诉”，岂肯倾诉。“肯”，岂肯，表示反问。唐刘长卿《赠别于群投笔赴安西》诗：“本持乡曲誉，肯料泥涂辱。”
“朱丝弦”， 借指琴瑟。宋黄庭坚《放言》诗之九：“安得朱丝弦，为我写此声。”
（4）“挂眼”二句：眼前没有古人一样的人，残剩的竹子向我展示风采。
“挂眼”，留意，重视。唐韩愈《赠张籍》诗：“吾老着读书，余事不挂眼。”
此诗首八句写自己老年的清贫生活以及心怀难诉的郁闷、眼前没有向古学人的寂寥。
（5）“及晨”二句：到了今天早晨，拱手迎接嘉客，背着伞奔走，把山川阻隔看得很轻。
“担簦”，背着伞，谓奔走，跋涉。清江藩《＜汉学师承记＞序》：“担簦追师，不远千里。”
（6）“投句”二句：投递下的诗篇，何等的神奇！鲜明展示了高洁的情操。
“投句”，投递诗篇。清查慎行《与祁鹤亭臬长话旧》：“惭媿相投句，犹蒙记忆中。”
“风义”，犹风操、情操。清吴伟业《赠家侍御雪航》诗：“吾家侍御公，平生藴风义。”
“昭宣”，明宣。南朝宋谢灵运《撰征赋》：“降俊明以镜鉴，回风猷以昭宣。”
从第九句“及晨揖嘉客”到第十二句“风义相昭宣”，称赞李详来访和所写诗篇。
（7）“浮名”二句：我的虚名，到老了更觉得羞耻，就要丢了这张嘴!
“牙颊”，牙齿和颊辅，亦指嘴巴。宋苏轼《雨后行菜》诗：“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
“舍旃”，舍之。“旃”，之，焉。《诗·魏风·陟岵》：“上慎旃哉，犹来无止。”马瑞辰通释：“之、旃一声之转，又为'之焉’之合声，故旃训'之’，又训'焉’。”
（8）“珂里”二句：你家乡美好，有刘熙载老先生，那人乃是大贤。
“珂里”，对他人故里的美称。清周亮工《复高念东》：“两过珂里，俱以急行，不得作竟夕之饮。”
“刘先”，陈三立自注：“君兴化人，谓其乡前辈刘先生熙载。”刘熙载，字伯简，号融斋，晚号寤崖子，江苏兴化人。道光进士，官至左春坊左中允、广东学政。后主讲上海龙门书院多年。著作有《艺概》，是近代一部重要的文学批评论著。
（9）“怀宝”二句：怀抱着宝物，瞑目在地下，百世后，为人所爱戴。
“瞑地下”，瞑目于地下。“瞑”，闭上眼睛，谓死。《后汉书·皇后纪上·明德马皇后》：“欲令瞑目之日，无所复恨。”
（10）“得君”二句：得到你列为追随者，传承著述，辉映着山林泉石。
“骖靳”，语出《左传·定公九年》：“吾从子，如骖之有靳。” 杜预注：“靳，车中马也。猛不敢与书争，言己从书如骖马之随靳也。”后以“骖靳”喻前后相随。
“作述”，创作传述，亦泛指著述。语本《礼记·中庸》：“父作之，子述之。”清方文《宋遗民咏·刘会孟辰翁》：“父子擅作述，砥砺在忠孝。”
（11）“达哉”二句：通达啊，庄子的议论，传承不中断，就如薪尽火传！
“达哉”，旷达啊。唐白居易《达哉乐天行》：“达哉达哉白乐天，分司东都十三年。”
“庄生篇”，指《庄子·养生主》，详见下注。
“不尽”句，比喻师生传授，学问一代一代地流传。语出《庄子·养生主》：“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成玄英疏：“穷，尽也。薪，柴樵也。为，前也。言人然火用手前之能尽然火之理者，前薪虽尽，后薪以续，前后相继，故火不灭也。”
从第十三句“浮名老益耻”到诗的末句，认为李详的乡前辈刘熙载才是他效法的榜样，才能使其家乡学术薪火相传。
二
江介盛文儒，错落悬眼前（1）。王梁搴荃兰，二方醉简篇（2）。屠生扬妙音，临江奏湘弦（3）。袁宏久死去，坐想神骨妍（4）。君临狎数子，若海纳众川（5）。猥逐颏唾馀，肝膈寄一宣（6）。我实怯大敌，伏欲倒麾旃（7）。兹事在天壤，细碎未足贤（8）。草棘跃鸣虫，苟为夔蚿怜（9）。知新耀圣文，派别导源泉（10）。非君起治之，讵易口耳传（11）。
【笺注】
第二首诗，建议李详与江东优秀人才多交游，自谦自己不如这些人，鼓励李详能广大诗学。
（1）“江介”二句：江东之地，文化兴盛，人才错杂，悬在人的眼前。
“江介”， 江左。指长江以东之地。唐柳宗元《游朝阳岩二十韵》：“羁贯去江介，世仕尚函崤。”
（2）“王梁”二句：王义门和梁公约，手采荃草和兰花；方姓的两个兄弟，醉心于书简诗篇。
“王”，陈三立自注：“义门。”王义门，即王景沂，字义门。详见0298《次韵答王义门內翰枉赠一首》笺注。
“梁”，陈三立自注：“公约。”即梁菼，字公约，详见0401《同叔澥、筱珊登扫叶楼，归访薛庐顾石公，遂携石公及梁公约过随园故址，用前韵》笺注。
“荃兰”，皆香草，喻品德高洁。唐钱起《送任先生任唐山丞》：“鸿鹄志应在，荃兰香未衰。”“搴荃兰”，采“荃兰”。意如战国屈原《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二方”，陈三立自注：“地山、泽山兄弟。”二人详见0436《扬州方地山、泽山兄弟於去冬过访，濒行泽山索观近稿，因赠二诗，次韵寄答》笺注。
（3）“屠生”二句：屠生高扬美妙的声音，面临流水，手抚湘瑟。
“屠生”，陈三立自注：“敬山。”屠敬山，即屠寄，字敬山，江苏武进人。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官浙江淳安知县、黑龙江舆图局总纂。民国后任武进县民政长。后一意著述，有《结一宦诗略》、《骈体文》、《蒙兀儿史记》等。
“妙音”，指美妙的乐音。明唐顺之《跋李怀琳书绝交书后》：“譬如箜篌，非有妙指，不发妙音。”
“湘弦”，即湘瑟。唐韩愈《送灵师》诗：“四座咸寂默，杳如奏湘弦。”
（4）“袁宏”二句：袁宏死得太早了，令人空想他的风骨神韵的美好。
“袁宏”，陈三立自注：“淡生。”陈三立称为“袁宏”，实误，应为袁衔。袁衔（1861—1899），字淡生，江苏泰州人。光绪十四年（1888）举人。官浙江景宁县知县，一年后病卒，年仅39岁。著有《袁景宁集》二卷。与李审言相知。
“坐想”，空想。宋王之道《重阳示二三友》：“龙山何处暮云黄，坐想前贤落帽狂。”
“神骨”，神韵风骨。唐元稹《画松》诗：“张璪画古松，往往得神骨。”
（5）“君临”二句：你要与这几个人都相亲近，就好像海纳百川一样。
“狎”，亲近。《左传·襄公六年》：“宋华弱与乐辔少相狎。”杜预注：“狎，亲习也。”
首十句，向李详介绍了江东的五个文士，希望李详在友人袁衔死后能与之交往。
（6）“猥逐”二句：我亲近追随，聆听美好文辞，肺腑寄托，一宣情怀。
“猥逐”，亲近追随。宋刘子翚《和安汝功采紫竹杖篇》：“胡为步槃跚，猥逐渔樵伴。”
“颏唾”，即“咳唾”，语出《庄子·渔父》：“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后以“咳唾”称美他人的言语、诗文等。
“肝膈”，即“肝鬲”，犹肺腑，比喻内心。三国魏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
“一宣”，以此宣泄。宋苏轼《咏怪石》：“云我石之精，愤子辱我欲一宣。”
（7）“我实”二句：我实是胆怯，视他们为大敌，好似倒下军旗就。
“麾旃”，旗帜。“倒麾旃”，即倒下旗帜，败军之状。元张宪《厓山行》：“樯旗倒仆百官散，十万健儿浮血尸。”
（8）“兹事”二句：诗文之事，存在天地之间，细小锁碎，不足为好。
“天壤”，天地之间。宋张榘《赠云竹一老琴师歌》：“昌黎不作颖师已，千古风流随逝水。大音祗在天壤间，云竹翁能发其秘。”
“细碎”，细小破碎。宋李流谦《谢宇文正甫惠砚》：“提携不到白玉除，安能细碎笺虫鱼。”欧阳修《绛守居园池》：“胡鬅虎搏岂足道，记录细碎何区区。”
（9）“草棘”二句：就如草丛中跳跃的鸣虫，暂成为一足的“夔”，又羡慕多足的“蚿”。
“草棘”，丛生的草木，比喻荒僻之地。宋辛弃疾《永遇乐·检校停云新种杉松戏作》词：“古来池馆，云烟草棘，长使后人凄断。”
“跃鸣虫”，小虫鸣叫跳跃。语出《庄子·逍遥游》中的小虫嘲笑大鹏：“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夔蚿怜”，即“夔怜蚿”，一条腿的“夔”羡慕多足的“蚿”，后以为以不足羡有余之典。语出《庄子·秋水》：“夔怜蚿，蚿怜蛇， 蛇怜风,，风怜目, 目怜心。夔谓蚿曰: '吾以一足趻踔而行， 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从十一句“猥逐颏唾馀”到第十八句“苟为夔蚿怜”，自谦自己的诗才不如江东的这五个人。
（10）“知新”二句：了解新知识，光耀先圣的典籍，诗文派别都导源于源泉。
“知新”，掌握新知识。宋朱元昇《三易備遺跋》：“世之學者，果於襲舊，疑於知新，罕研聖人作易之根柢。”
“圣文”，指圣人的文章典籍。《后汉书·郑玄传论》：“自秦焚六经，圣文埃灭。
“派别”，此指诗文流派。清徐用锡《得何义门太史凶信》诗：“君学谨派别，原本切讲究。”
（11）“非君”二句：没有你挺身来治诗学，岂能改变口耳相传的状态！
“治之”，指治诗文之学。唐白居易《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滞则为疽疣，治之在针石。”
诗的最后四句，寄希望于李详广大诗学。实则，李详更用心于学术而非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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