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5-1
为濮青士观察丈题山谷老人尺牍卷子
我诵涪翁诗，奥莹出妩媚（1）。冥搜贯万象，往往天机备（2）。世儒苦涩硬，了未省初意（3）。麤迹挦毛皮，后生渺津逮（4）。书何独不然，笔法摹讹伪（5）。九州炫赝本，蛇蚓使眼瞇（6）。岩拓亦损真，略具银钩势（7）。望古忝邑子，遗墨期搆致（8）。邻寺守传幅，号称小三昧（9）。髫髻转郡国，坐失摩挲地（10）。属闻散人家，居奇千金利（11）。濮叟骚雅宗，袭珍辱持示（12）。阿谁乞伽佗，想见娱游戏（13）。风日发光妍，珠玑蕴温粹（14）。宛窥虞柳全，渐拾羲献坠（15）。锋锐敛冲夷，乃副儒者事（16）。取证内外集，波澜与莫二（17）。得此夸家鸡，政尔适寤寐（18）。后有五百年，永宝十行字（19）。劣咏污败毫，凭叟哂以鼻（20）。
【笺注】
大约八月，濮青士（即濮文暹，详见0600《七月初四夜，与濮青士丈及恪士移舸纳凉赋》笺注）老人拿来山谷老人（即黄庭坚）亲笔的尺牍给陈三立欣赏，陈三立题此诗于黄庭坚尺牍的卷子上。
此诗赞颂了黄山谷的诗和书法，其中以“奥莹妩媚”来评论黄山谷的诗，尤为人所称道。
（1）“我颂”二句：我吟诵涪翁的诗，觉得深奥晶莹中又透出动人的妩媚。
“涪翁”，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宋代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
“奥莹”，深奥而又晶莹。“奥”，为深奥；“莹”，为晶莹。陈三立“奥莹”之语，当出曾国藩《李义山诗集》云：“渺绵出声响，奥缓生光莹。太息涪翁去，无人会此情。”
（2）“冥搜”二句：涪翁深思苦想，看穿了世间万象，往往体现出的天意很完全。
“冥搜”，深思苦想。唐王昌龄《箜篌引》：“明光殿前论九畴，簏读兵书尽冥搜。”
“天机”，谓天之机密，犹天意。宋陆游《醉中草书因戏作此诗》：“稚子问翁新悟处，欲言直恐泄天机。”
（3）“世儒”二句：俗世的儒者，苦于涪翁诗的生涩坚硬，一点儿体会不到他的初心。
“世儒”，俗儒。《史记·律书》：“岂与世儒闇於大较，不权轻重，猥云德化，……遂执不移等哉！”
“涩硬”，世人大多认为黄庭坚的诗生涩而坚硬。黄庭坚在《题意可诗后》自云：“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而不使语俗。”时人亦认为山谷诗涩硬，如张之洞《摩围阁诗》：“黄诗多槎枒，吐语无平直。三反信难晓，读之鲠胸臆。如佩玉琼琚，舍车行荆棘。又如佳茶荈，可啜不可食。”
（4）“粗迹”二句：找出些粗略的痕迹，都是皮毛，后生小子要到达到那样的境地，真是太渺茫了！
“麤迹”，即“粗迹”，粗略的痕迹。《子华子·晏子》：“法也者，制世之麤迹也。”
“皮毛”，即“毛皮”，比喻表面的、肤浅的东西。宋叶适《王氏读书堂》诗：“勉哉造其微，勿逐皮毛粗。”
“津逮”，由津渡而到达，比喻通过一定的途径而达到或得到。清鄂尔泰《赠方望溪》诗：“六经治世非土苴，相期津逮闚垠涯。”
前八句既评论了黄庭坚的诗的高妙之处，又批评了后人对黄诗的误解。首二句的“我诵涪翁诗，奥莹出妩媚”，虽接续曾国藩的识见，但又拈出“妩媚”二字，确是前人未道，所以后来谈艺者，常称引。
（5）“书何”二句：他的书法，又怎么可能不这样？连笔法都摹拟错误了！
“讹伪”，讹错；错误。《旧唐书·吕才传》：“太宗以阴阳书近代以来渐致讹伪，穿凿既甚，拘忌亦多，遂命才与学者十餘人共加刊正，削其浅俗，存其可用者。”
（6）“九州”二句：九州显耀着的，都是赝本，秋蛇春蚓的字迹，眯了人的眼。
“蛇蚓”，秋蛇春蚓，比喻书写的文字。宋苏轼《孙莘老寄墨》诗之二：“晴牎洗砚坐，蛇蚓稍蟠结。”王十朋集注引程縯曰：“唐太宗论萧子云书，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
“眼瞇”，眼睛被灰尘等物眯了。《庄子·天运》：“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
（7）“岩搨”二句：从岩石上拓印的，也失了真，粗略具备了一些银钩般遒劲的架势。
“岩搨”，在山岩上拓印刻石文字。“搨”，同“拓”。
“银钩”，比喻遒媚刚劲的书法。唐杜甫《陈拾遗故宅》诗：“到今素壁滑，洒翰银钩连。”
从第九句“书何独不然”，到第十四句“略具银钩势”，指出后人学习黄庭坚的书法，和学其诗一样有失误。
（8）“望古”二句：仰慕古人，我忝为同县的人，期待能买到他的遗墨。
“望古”，谓仰慕古代高士，《文选·颜延之＜陶徵士诔＞》：“嗟乎若士，望古遥集。”吕向注：“若士谓潜也，望古逸人遥与相集也。”
“邑子”，同邑的人；同乡。《史记·张耳陈馀列传》：“臣之邑子，素知之。”
“搆致”，疑当为“购致”，买到。
（9）“邻寺”二句：邻近的寺庙保存着流传的条幅，号称是学习僧怀素的书法诀窍。
“邻寺”句，当指江西修水县黄龙寺，黄庭坚与此寺宋代高僧过从甚密，相传有尚有书法留寺。
“小三昧”，黄庭坚自称自己的书法学习长沙人怀素。语出黄庭坚《戏答赵伯充劝莫学书及为席子泽解嘲》：“晚学长沙小三昧，幻出万物真成狂。”任渊集注：“《国史补》曰：'长沙僧怀素自言：得草圣三昧。’”“三昧”，指诀窍。
（10）“髫髻”二句：我幼年时就迁徙到别的地方，因而失去了可以抚摸欣赏的地方。
“髫髻”，谓垂髫与辫髻，借指幼年。宋张炎《忆旧游》词：“闹枝浅压髫髻，香脸泛红潮。”
“郡国”，郡和国的并称。泛指地方行政区划。《史记·酷吏列传》：“上乃拜成为关都尉。岁馀，关东吏隶郡国出入关者，号曰'宁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
（11）“属闻”二句：传闻已流散到了世间的人家，居为奇货，要获得千金的暴利。
“属闻”，传闻。宋王安石《忆昨诗示诸外弟》：“属闻降诏起群彦，遂自下国趋王畿。”
“居奇”，囤积奇货以待善价。《史记·吕不韦列传》：“（子楚）居处困，不得意。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裴駰集解：“以子楚方财货也。”
从第十五句“望古忝邑子”，到第二十二句“居奇千金利”，写自己未能亲炙黄庭坚的书法。
（12）“濮叟”二句：濮老丈是骚雅一派的人，承蒙把包裹珍藏的山谷尺牍给我看。
“骚雅宗”，《离骚》与《诗经》中《大雅》、《小雅》的并称。借指由《诗经》和《离骚》所奠定的古诗优秀风格和传统。“骚雅宗”，归属于骚雅一派的人。
“袭珍”，即“什袭珍藏”，将物品层层包裹，珍重地藏好，形容极珍重地收藏物品。“什”，形容多；“袭”，量词，套，层。《太平御览》卷五十一引《阚子》：“宋之愚人得燕石于梧台之东，归而藏之，以为大宝。周客闻而观焉。主人冕玄服以发宝。华匮十重，缇巾十袭。”
（13）“阿谁”二句：还要向谁用钱来乞求观赏？想见我观赏时如游戏般的愉快！
“阿谁”，犹言谁，何人。《乐府诗集·横吹曲辞五·紫骝马歌辞》：“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伽佗”，即“等伽佗”，唐时骠国钱币名。《新唐书·南蛮传下·骠》：“以金银为钱，形如半月，号登伽佗，亦曰足弹佗。”
“游戏”，引申为博览，留心。宋苏辙《再祭亡兄端明文》：“幼学无师，先君是从，游戏图书，寤寐其中。”
（14）“风日”二句：好像风景一般散发着漂亮光彩，犹如珠玉蕴含着温和与纯正。
“风日”，犹风光。唐杜审言《春日京中有怀》诗：“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风色信还人。”
“珠玑”，珠宝，比喻美好的诗文绘画等。唐方干《赠孙百篇》诗：“羽翼便从吟处出，珠璣续向笔头生。”
“温粹”，温和纯正。宋范仲淹《与韩魏公书》：“今有进士潘起，才笔俊健，言行温粹。”
（15）“宛窥”二句：宛如看见虞世南和柳公权全都来了，渐渐接续上了王羲之、王献之断绝的传统。
“虞柳”，唐代的书法家虞世南与柳公权。
“羲献”，东晋书法家王羲之与王献之。“羲献坠”，王羲之与王献之二人书风的失落的传统。唐韩愈《进学解》：“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16）“锋锐”二句：收敛锋芒锐利，变得冲和平易，就符合了儒家做事的风格。
“冲夷”，冲和平易。《宋书·良吏传·陆徽》：“（朱万嗣）理业冲夷，秉操纯白。”
（17）“取证”二句：从涪翁诗集的内集和外集来取证，跌宕起伏，相比没有二致。
“内外集”，黄庭坚死后二十四年，其外甥洪炎编辑诗集，分为内集与外集（后又有外集，为李彤所编）。
“波澜”，比喻诗文的跌宕起伏。唐杜甫《敬赠郑谏议十韵》：“毫髮无遗憾，波澜独老成。”
（18）“得此”二句：得以欣赏这尺牍，可向号称家传的人来夸耀了！正可以感到日日夜夜的满足。
“家鸡”，喻指家传的书法技艺。唐柳宗元《殷贤戏批书后寄刘连州并示孟仑二童》诗：“书成欲寄庾安西，纸背应劳手自题。闻道近来诸子弟，临池寻已厌家鸡。”宋苏轼《柳氏二外甥求笔迹》诗：“退笔成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君家自有元和脚，莫厌家鸡更问人。”
“政尔”，正当。政，通“正”。宋辛弃疾《永遇乐·检校停云新种杉松戏作》词：“投老空山，万松手种，政尔堪嘆。”
“适寤寐”，日间夜里都感到满足。“适”，舒适，满足。明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是芙蕖也者,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
（19）“后有”二句：此后有五百年，要永远宝贝似的爱护这十行字迹。
从第二十三句“濮叟骚雅宗”，到第三十八句“永宝十行字”，写自己读帖的兴奋感受。
（20）“劣咏”二句：我的劣诗和拙笔，玷污了这尺牍，任凭濮老丈笑我，嗤之以鼻。
“劣咏”，不好的诗篇。清钱谦益《古诗赠新城王贻上》：“化为劣诗魔，飞精入府焦。”
“败毫”，用秃了的毛笔，比喻拙劣的书法。宋孔武仲《子瞻画枯木》：“败毫淡墨任挥染，苍莽菌蠢移龙蛇。”
末二句，以自谦题诗结束。
【附记】
俞大纲：“（散原此诗）于山谷诗推崇备至矣。今读山谷诗，谓其'奥莹出妩媚’，自极的当，谓其'贯万象、备天机’，似尚不及散原也。按'奥莹妩媚’，似指句法而言，'贯万象、备天机’，似指内容而言。散原诗句法得之于山谷者至深，若论内容，则山谷不逮散原。愚尝谓散原诗，具陶之境界，杜之性情，黄之句法，持此解以读散原诗，庶几不远。”（《寥音阁诗话》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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