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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除日樊山屡示新咏，叠韵遣闷
有生分作于陵仲，九衢罢逐黄金鞚（1）。片毡偃蹇屋打头，煤尾网丝对咿哢（2）。万物于我殉颠倒，鹏背定卑蜩翼重（3）。插脚江南今十年，过嚇相疮迷旧梦（4）。金马铜驼谁复论，馀看燕巢换高栋（5）。徒手汹汹几健者，流传海国偿嘲讽（6）。祇恐嚬呻接蜃楼，避地管宁无寸缝（7）。邻墙挝鼓报小除，苦竹寒声初控纵（8）。眼前儿女围龛灯，祀灶安排太常供（9）。坐蒙络绎递新咏，几尘涴纸烛泪冻（10）。大贤襟抱贯明珠，投以夜光辉菹瓮（11）。那堪骥尾附颜回，还哂猪肝累闵贡（12）。老去世患僵胸臆，举尽千觞博一痛（13）。姑待堤柳摇春风，画舸付与流莺送（14）。
【笺注】
十二月二十四日（1910年2月3日）是小除日，即腊月二十三日，俗称过小年，亦是祭灶神的日子。由于樊樊山（即樊增祥，详见0934《依韵酬樊山布政见赠》笺注）屡示新诗，陈三立此日书写心中苦闷而以此诗酬答樊山。仍是用前《游三宿崖，归饮瞻园，次和樊山、午彝》之韵。
此诗虽写了小除日祭灶以及称颂樊山之诗，重点在于书写心中之苦闷，既有避世隐居的与世颠倒的意识，亦有十年来江南的各种经历引起的心绪波澜，更有对国势难以消除的隐痛。
（1）“有生”二句：有生以来甘愿做于陵陈仲子那样的人，纵横交错的大道上不去追逐戴着黄金马笼头的豪车。
“分作”，甘作；分，甘愿。唐韩溉《水》：“别有岭头呜咽处，为君分作断肠流。”
“于陵仲”，即“于陵子仲”，战国时隐逸之士陈仲子。《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于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裴骃集解：“《列士传》曰：楚于陵子仲，楚王欲以为相，而不许，为人灌园。”司马贞索隐：“《孟子》云陈仲子，齐陈氏 之族，兄为齐卿，仲子 以为不义，乃适楚，居于于陵，自谓 于陵子仲。楚王聘以为相，子仲遂夫妻相与逃，为人灌园。《列士传》云字 子终 。”
“九衢”，纵横交叉的大道。《楚辞·天问》：“靡蓱九衢，枲华安居。”王逸注：“九交道曰衢。”
“黄金鞚”，黄金制作的马笼头，代指装备华贵的马车。明赵迪《拟崔颢长安道》：“侍猎长杨赤羽旗，陪游上苑黄金鞚。”
（2）“片毡”二句：困穷地守着一片毡子，屋子矮得碰到头，面对挂着灰尘的蛛网读书吟诗。
“偃蹇”，犹困顿。清蒲松龄《聊斋志异·连城》：“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年二十餘，犹偃蹇。”
“屋打头”，形容房屋低矮。宋苏轼《戏子由》：“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
“煤尾网丝”，灰尘与蛛网。宋黄庭坚《答王道济寺丞观许道宁〈山水图〉》诗：“蛛丝煤尾意昏昏，几年风动人家壁。” 史容 注：“煤尾，屋尘。”
“咿哢”，形容人或动物的声音。元刘崧《题葛洪移家图》：“母笑不嗔还哢咿，复有鬅者肩童羁。”此指读书与吟诗的声音。
（3）“万物”二句：万物与我，在人看来正颠倒，把背长几千里的大鹏，看得很轻，蝉的翅膀却看得很重！
“殉”，跟随。“殉颠倒”，如颠倒相随，错乱相随。元揭傒斯《题陈所翁双龙图》：“爱龙画擘玄渊开，万物颠倒随云雷。”
“鹏背”，《庄子·逍遥游》：“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此以“鹏背”比喻已居或将居高位的人。
“蜩翼”，蝉的翅膀。《庄子·达生》：“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喻微小的事物与地位低微的人。
诗的前六句写自己平生愿望就是隐居避世，宁愿过清苦的生活，关心弱势地位的人和事物。
（4）“插脚”二句：插足在江南，至今已经十年了，小人的猜忌，夫妻的伤痛，如旧梦一样模糊了！
“插脚”，犹插身，置身。宋陆游《鹧鸪天》词：“插脚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
“十年”，此指陈三立自1900年迁居金陵，指宣统元年（1909）已是十年。
“过吓”，典出《庄子·秋水》：“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发於南海而飞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於是鴟得腐鼠，鵷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后以此比喻以小人之心猜忌贤者。
“相疮”，夫妻共相伤痛。语出唐孟郊《谢李辀再到》：“等闲拜日晚，夫妻犹相疮。”
（5）“金马”二句：谁又挂念那金马门和铜骆驼？就剩下看燕子把巢，移到了高楼上。
“金马”，金马门，汉代宫门名，学士待诏之处。《史记·滑稽列传》：“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傍有铜马，故谓之曰'金马门’。”
“铜驼”，铜铸的骆驼。多置于宫门寝殿之前。晋陆翙《邺中记》：“二铜驼如马形，长一丈，高一丈，足如牛，尾长三尺，脊如马鞍，在中阳门 外，夹道相向。”
“燕巢换高栋”，此比喻有的人物出仕而高升。
（6）“徒手”二句：徒手而气势汹汹，这样独立不屈的人，又有几个？传到海外各国，得到的只是一片嘲讽。
“健者”，不被武力所屈而独立者。宋刘辰翁《水调歌头》词：“故侯瓜，丞相柏，大夫松。诸公健者安在，春梦转头空。”
“海国”，海外之国。清卓尔堪《题刘松年海岛图》：“中华百货资百蛮，海国纷纷估客船。”
（7）“祇恐”二句：只恐怕我的如病苦吟，接近于虚幻的海市蜃楼，如避世的管宁，没有一寸可以缝补的布！
“嚬呻”，谓苦吟。前蜀贯休《寄大愿和尚》诗：“微人昔为门下人，扣玄佩惠无边垠。自怜亦是师子子，未逾三载能嚬呻。”注：“江西三载诵《法华经》。”
“蜃楼”，古人谓蜃气变幻成的楼阁。宋陈允平《渡江云·三潭印月》词：“烟沉雾迴，怪蜃楼飞入清虚。秋夜长，一轮蟾素，渐渐出云衢。”
“避地管宁”，汉代管宁避地辽东隐居。《高士传》卷下：“管宁字幼安，北海朱虚人也。灵帝末，以中国方乱，乃与其友邴原，涉海依辽东太守，公孙度虚馆礼之。其后，中国少安，人多南归，唯宁不还。黄初中，华歆荐宁。宁知公孙渊必乱，乃因征辞还。以为太中大夫，固辞不就。宁凡征命十至，舆服四赐。常坐一木踏上，积五十五年，未尝箕踞。榻上当膝皆穿。穿著布裙、貂裘，唯祠先人乃著旧布单衣，加首絮巾。辽东郡国图形于府殿，号为贤者。”
“无寸缝”，无寸布可缝，形容其贫。三国魏曹操《谣俗辞》：“粒米不足舂，寸布不足缝。”
从第七句“插脚江南今十年”到第十四句“避地管宁无寸缝”，写自己定居金陵的感受：个人所受的猜忌和痛苦、他人的攀升、国无能人、吟诗的无力之感等等，交织一起。
（8）“邻墙”二句：邻居的墙里传来击鼓声，告诉小除日到了，我才开始写诗，像苦竹发出的寒苦之声。
“挝鼓”，击鼓。唐岑参《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诗：“军中置酒夜挝鼓，锦筵红烛月未午。”
“苦竹寒声”，苦竹发出的悲苦之声。苦竹，笋有苦味，不能食用的一种竹子。唐李白《劳劳亭》诗：“苦竹寒声动秋月，独宿空帘归梦长。”此处指发出哀声的诗篇。
“控纵”，犹“操纵”。宋孔平仲《出城一首》：“遵途升复降，控纵亦已劳。”此处以操控丝竹乐器，比拟吟诗。
（9）“眼前”二句：眼前的儿女们围着神龛前的长明灯，按照太常祭祀灶神的规定来上供。
“龛灯”，佛龕、神龛前的长明灯。唐温庭筠《宿秦生山斋》诗：“龕灯落叶寺，山雪隔林鐘。”
“祀灶”，祭祀灶神，古代五祀之一。上古祀灶多在夏月。后相传汉宣帝时有阴子方，于腊日晨炊，见灶神出现，遂以黄羊祭祀而获巨富，因以腊日为祀灶日。事见《后汉书·阴兴传》。
“太常供”，按照太常的规定来供奉。太常，官名。专掌祭祀礼乐。见《通典·职官七》。
从第十五句“邻墙挝鼓报小除”到第十八句“祀灶安排太常供”，写自家小除日的祭灶情形。
（10）“坐蒙”二句：正蒙你络绎不断传来新诗，桌案上的灰尘脏了诗卷的纸，蜡烛的蜡泪也冻住了。
“坐蒙”，正蒙。唐韩愈《奉和武相公镇蜀时咏使宅韦太尉所养孔雀》：“坐蒙恩顾重，毕命守阶墀。“
“涴纸”，脏了纸。唐元稹《哭女樊四十韵》：“涴纸伤馀画，扶床念试行。”
“烛泪”，蜡烛燃烧时淌下的液态蜡。唐白居易《房家夜宴喜雪戏赠主人》诗：“酒鉤送盏推莲子，烛泪粘盘垒蒲萄。”
（11）“大贤”二句：才德出众的人，襟怀抱负如一串明珠，投来了月亮似的光辉，照着腌菜的陶瓮。
“大贤”，才德超群的人。《孟子·离娄上》：“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此指樊樊山。
“襟抱”，襟怀抱负。唐刘知几《史通·暗惑》：“彼草莱稚子，龆龀童儿……安能犯驺驾，凌襜帷，首触威严，自陈襟抱？”
“贯明珠”，一串明珠。明王彦泓《云客堂中夜集》其二：“向月吹弹铿碎玉，入云歌字贯明珠。”
“夜光”，月亮。《楚辞·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王逸注：“夜光，月也。”
“菹瓮”，冬天腌渍菜的瓮。菹，寒菹，泛指腌渍的菜蔬。唐陆龟蒙《秋思》诗之二：“至今思秃尾，无以代寒葅。”
（12）“那堪”二句：哪里算得上是颜回附骥尾？还被人嘲笑是人赠一片猪肝怕连累人的闵贡！
“骥尾附颜回”，语出《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唐司马贞《史记索隐》：“苍蝇附骥尾而致千里，以譬颜回因孔子而名彰也。”骥尾，马尾。此以颜回附骥自拟自谦。
“猪肝累闵贡”，典出《高士传》卷中《闵贡》：“闵贡字仲叔，太原人也，世称节士，虽周党之洁清自以弗及也。党见仲叔食无菜，遗以生蒜，仲叔曰：'我欲省烦耳，今更作烦邪！’受而不食。…客居安邑，老病家贫，不能得肉，日买猪肝一片，屠者或不肯与。其令闻，敕吏常给焉。仲叔怪，问知之。乃叹曰：'闵仲叔岂以口腹累安邑邪？’遂去，客沛，以寿终。”
从第十九句“坐蒙络绎递新咏”到第二十四句“投以夜光辉菹瓮”，赞颂樊樊山的新诗，并自愧如颜回附骥尾、闵贡累猪肝。即过高称樊山，亦自谦、自解亦自嘲。
（13）“老去”二句：人老了，世间的忧患逼迫着内心，就是举起千杯酒，喝光了也只博得一阵心痛！
“世患”，世间的祸患。《后汉书·列女传·董祀妻》：“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
“胸臆”，内心；心中所藏。唐杜甫《别赞上人》诗：“异县逢旧友，初忻写胸臆。”“偪胸臆”，逼迫人的内心。
（14）“姑待”二句：只好等待了，春风摇着堤上的杨柳，让黄莺鸣叫，送我们的画船远去。
“画舸”，画船。南朝梁元帝《赴荆州泊三江口》诗：“莲舟夹羽氅，画舸覆緹油。”
“流莺”，即莺。流，谓其鸣声婉转。南朝梁沈约《八咏诗·会圃临东风》：“舞春雪，杂流莺。”
诗的最后四句，写自己老来心中之痛，并期待春来与樊山游秦淮，以纾解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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