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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韵和乙盦翁移居
一
衔卮坐数晚鸦迁，簇簇楼栏插海壖（1）。寄命风雷留汝在，裹粮莽苍问谁先（2）。自将櫑具犬为伴，看长垣衣蜗欲怜（3）。想得商歌出金石，西晖还恋鬓丝偏（4）。
【笺注】
七月，乙盦即沈曾植（详见0445《近阅邸钞易顺鼎授右江兵备道，冯煦授四川按察使，沈曾植授广信知府，皆平生雅故，而当世之文人也，诗以纪之》笺注）自红庙路移居麦根路十一号，沈成《移居》四首，许多友人都有次韵和作，陈三立亦次韵和作四首。
第一首诗着重写沈曾植苍黄来沪后的的闲逸生活状态。
（1）“衔卮”二句：衔杯饮酒，端坐数着晚间的乌鸦飞回，一簇簇的楼阁竖立在海边。
“衔卮”，犹衔杯，饮酒。南朝梁何逊桓季圭《至大雷联句》：“江潭望如此，衔巵共君倾。” 。
“海壖”，海边地。亦泛指沿海地区。宋苏轼《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诗：“流传至此谁使然，并包齐鲁穷海壖。”
首联描写沈曾植在沪饮酒闲坐，玩赏海上风光的状态。
（2）“寄命”二句：生命寄托于风雷震荡之中，留下了你，匆忙地带上干粮逃难，询问谁在先？
“裹粮”，谓携带熟食干粮。语出《诗·大雅·公刘》：“迺裹糇粮，于橐于囊。”朱熹集传：“糇，食。粮，糗也。”
“苍茫”，犹匆忙。唐杜甫《北征》诗：“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仇兆鳌注：“苍茫，急遽之意。”
颔联写其风雷动荡中留得一命，人们争先恐后逃难，难辨先后。写出了避难沪上的一路狼狈之状。
（3）“自将”二句：自己就将櫑具长剑扔了，去给狗作伴，闲看墙上的苔藓生长，蜗牛也讨人爱。
“櫑具”，古长剑名。《汉书·隽不疑传》：“不疑冠进贤冠，带櫑具剑，佩环玦，襃衣博带，盛服至门上謁。”颜师古注引晋灼曰：“古长剑首以玉作井鹿卢形，上刻木作山形，如莲花初生未敷时。今大剑木首，其状似此。”
“垣衣”，墙上背荫处所生的苔藓植物。覆蔽如人之衣，故名。南朝齐王融《药名》诗：“石蚕终未蠒，垣衣不可裳。”
颈联又回到现实在乎的生活状态：回归平民，闲来无事。此联的描写与收敛的描写，虽都写闲逸中关注的事物，但有远近、大小之别。
（4）“想得”二句：想象你悲凉歌唱，发出金石一样的声音，西落的阳光还偏爱照你斑白鬓发。
“商歌”，悲凉的歌。商声凄凉悲切，故称。《淮南子·道应训》：“宁戚饭牛车下，望见桓公而悲，击牛角而疾商歌。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歌者非常人也。’命后车载之。”
“金石”，常用以比喻诗文音调铿锵，文辞优美。唐韩愈《荆州唱和诗序》：“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
尾联书写想象中沈曾植是不废吟咏的。末句写夕晖之恋，正是写人之恋。
二
夙业乖违钵饭寮，每妨通蔽索参寥（1）。微言苦乱虫鱼籍，断梦犹横鸾鹤霄（2）。枯槁卜居能颂橘，苍茫挥涕与添潮（3）。层甍倒影荒江水，挂眼拈髭意已超（4）。
【笺注】
第二首联系自己描写沈曾植对自己的启迪，并赞颂了其胸怀、诗才和超然的心境。
（1）“夙业”二句：前世的罪业，背离了托钵讨饭的僧寮生活，每有通病妨碍我，就去找参寥子似的你。
“夙业”，前世的罪业、冤孽。明神德符《野获编·鬼怪·献县盗鬼》：“（江钟廉）比至献县未视事，即罹此变，哀痛不欲生，亟解官去，旋以瞽废，虽改教不能再出矣，岂前生夙业耶！”
“乖违”，背离；违背。汉王充《论衡·顺鼓》：“乖违礼意，行之如何？”
“钵饭寮”，托钵用饭的僧寮。宋滕岑《三月十二日晚雨因取渊明诗微雨洗高林清飙矫云翮之句定韵赋十诗翌日雨未已侄坦师来相招时方赋六首暮雨暗还舍遂足十韵》其七：“稽首谒佛像，焚香坐僧寮。岂惟饭满钵，兼有酒盈瓢。”
“通蔽”，犹通弊，通病。清魏源《默觚上·学篇十四》：“为生计而不为死计，为子孙计而不为身心计者，好利之通蔽也；为身后名字计而不为身后性命计者，好名之通蔽也。”
“参寥”，参寥子，宋僧道潜的别号。道潜，於潜（今浙江省临安县人），善诗，与苏轼、秦观为诗友。宋苏轼《次韵参寥师寄秦太虚三绝》之三：“何妨却伴参寥子，无数新诗咳唾成。”此比拟沈曾植。
首联写或是前世罪业，使自己未能过上僧人的生活，所以有碍，就向沈曾植请教。
（2）“微言”二句：精深微妙的言辞，启迪苦于动乱的读书人，中断的的梦境，还有鸾凤仙鹤飞在空中。
“微言”，精深微妙的言辞。《逸周书·大戒》：“微言入心，夙喻动众。”朱右曾校释：“微言，微眇之言。”
“虫鱼”， 孔子认为读《诗》可以多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后指训诂、名物、典章考据之学。清 龚自珍 《杂诗》之六：“从君烧尽虫鱼学，甘作 东京 卖饼家。” “虫鱼籍”，指从事考据之学的读书人。此处泛指读书人。
“鸾鹤”，鸾与鹤，相传为仙人所乘，借指神仙。唐白居易《酬赵秀才赠新登科诸先辈》诗：“莫羡蓬莱鸞鹤侣，道成羽翼自生身。”
颔联描写沈曾植言的言论精微，志趣超然世外。
（3）“枯槁”二句：消瘦憔悴，择地居住，能写出《橘颂》一样的诗篇，面对苍茫大地，挥洒眼泪，海潮都增添了！
“枯槁”，消瘦，憔悴。《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卜居”，择地居住。唐杜甫《寄题江外草堂》诗：“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屈原有《卜居》
“颂橘”，指《楚辞·九章》的《橘颂》，战国楚人屈原作。通过对生于南国的橘的颂扬，表达了作者的高尚情操和志愿。
“苍茫”，广阔无边貌。晋潘岳《哀永逝文》：“视天日兮苍茫，面邑里兮萧散。”
“添潮”，前人亦有， 明末清初单恂《雨中花·秋别》：“泪眼添潮潮转恶。怎特地、浅沙船阁。”陈三立用“泪添潮”此意象有还有两处：“典坟堆案元精合，海水添潮老泪多”（《次和答蒿叟三首 》其三）、“后生解娱今日无，有泪应添潮汐满”（《九日惠中番馆五层楼登高集者艺风樊山补松乙厂止庵涛园子琴黄楼栘叔及余凡十人》）。
颈联直接描写沈曾植有屈原《橘颂》似的境界与诗才，又有悲天的情怀。此联尤其下句，极尽描写之能。
（4）“层甍”二句：高楼的屋脊倒映在荒江水中，捻着胡须凝视，那颗心已超然脱俗。
“层甍”，指高楼的屋脊。《文选·江淹＜杂体诗·苦雨＞》：“水鹳巢层甍，山云润柱础。”张铣注：“层，高也；甍，屋栋木也。”此指沈曾植的新居。
“挂眼”，犹留意，重视。唐韩愈《赠张籍》诗：“吾老著读书，馀事不掛眼。”
“意已超”，心已脱离尘俗。宋李泳《水调歌头·危楼云雨上》词：“横笛望中起，吾意已超然。”
尾联写沈曾植迁居新居，心境超然。
三
逝者安论赎百身，老悬海市杂游魂（1）。胸中典礼自三古，鬓外星辰迷九门（2）。种秫公田元不遂，获珠赤水枉思存（3）。祇今社燕衔泥倦，忍向雕梁认旧痕（4）。
【笺注】
第二首诗，抒发自己来沪后“游魂”似的精神状态，以及对个人生活与时局不抱希望的心态。
（1）“逝者”二句：死去的人，谈什么死一百次来挽救？老了悬在海边城市，就如游魂混杂在人群。
“赎百身”，即“百身何赎”，拿一百个我，也无法把你换回来了。表示极沉痛地悼念。语出南朝梁刘令娴《祭夫徐敬业文》：“一见无期，百身何赎。”
“海市”，海边城市。唐鲍溶《采葛行》：“蛮女将来海市头，卖与岭南贫估客。”
“游魂”，游荡的鬼魂。晋陶潜《拟古》诗之四：“頽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
首联写动乱中死去的人，百身难赎，活着在沪的人，也是身如游魂。生死两种境遇，描写得都极可悲。
（2）“胸中”二句：胸中有着来自于古代的典章礼仪，迷恋着鬓发外的九天上的星辰。
“典礼”，典章礼仪。《易·繫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
“三古”，上古、中古、下古的合称。泛指古代。《魏书·律历志上》：“三古所共行，百王不能易。”
“九门”，禁城中的九种门，借指九天。唐钱起《秋霖曲》：“圣主旰食忧元元，秋风苦雨暗九门。”
“鬓外星辰迷”之意象，陈三立还用于《月夜携客步雪至山亭》一诗：“鬓外星辰迷岛屿，唾馀江汉接波澜。”
颔联写空怀典章，可叹整个天象都呈迷失状态！
（3）“种秫”二句：像陶潜公田种秫来酿酒，原本就不可能了；象罔获得赤水玄珠，那也徒然是空想！
“种秫公田”，晋陶潜字元亮，性嗜酒，尝为彭泽令。“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於酒足矣！’”见《晋书·隐逸传·陶潜》。公田，公家之田。官府控制的土地。亦称“官田”。《汉书·食货志上》：“令命家田 三辅 公田。”颜师古注引韦昭曰：“命家，谓受爵命一爵为公士以上，令得田公田，优之也。”此比喻为官以养家。
“获珠赤水”，典出《庄子·天运》：“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崙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此以失而复得，比喻国势转圜。
“思存”，思念，念念不忘。存，铭记在心。《诗·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郑玄笺：“此如云者，皆非我思所存也。”
颈联感叹为官讨生活，本就已不可能，国势转圜也不可想象。
（4）“祇今”二句：到现在，就如春来秋去的燕子，衔泥筑巢，劳累疲倦，哪还忍心向那雕梁画栋寻找旧巢痕？
“社燕”，燕子春社时来，秋社时去。故有“社燕”之称。 唐羊士谔《郡楼晴望》诗：“地远秦人望，天晴社燕飞。”
“旧痕”，指“旧巢痕”。宋苏轼《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
尾联以社燕自比，更不对“雕梁”——暗寓旧京——的旧巢怀念了。此正可见其对清室一姓不抱指望了。
四
幽踪荦确响巾车，颍尾穿栽共未如（1）。午寝作魔成掌故，天倪在抱有乘除（2）。寻原世本馀新语，移梦华胥署老渔（3）。学诵安禅窥鼠雀，不妨醉过远公庐（4）。
【笺注】
第四首诗，遗憾未能与沈同隐居，进而描写自己在沪的状态：难以有过去的午睡了，对世事有了些新的认识，并打算随沈学习佛学。
（1）“幽踪”二句：帷帐的车，骨碌碌响着去隐居，隐居颍水头，开渠栽花，我门都不如巢由！
“幽踪”，谓归隐。明汪挺《朱太守鹤州草堂落成同诸公宴集》诗：“敢谓幽踪希二 仲 ，深烦折简费将迎。”
“荦确”，象声词。宋苏轼《江西》诗：“舟行十里磨九泷，篙声荦确相舂撞。”此象车声。
“巾车”，指有帷幕的车子。晋陶潜《归去来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
“颍尾”，颍水下游。传说古高士巢父、许由隐居于此，因以借指隐居之地。《庄子·让王》：“故许由娱於潁阳而共伯得乎共首。”成玄英疏：“潁阳，地名，在襄阳，未为定地名也。”
“穿栽”，语出唐韩愈《忆昨行和张十一》：“嵩山东头伊洛岸，胜事不假须穿栽。”钱仲联集释引方世举注：“穿栽难解，大抵穿如穿渠，栽如栽花之类。”
“未如”，未能。唐耿湋《酬畅当》诗：“几度曾相梦，何时定得书……且对尊中酒，千般想未如。”
首联遗憾过去与沈曾植共同隐居的愿望，未能实现。
（2）“午寝”二句：午间寝卧惹来睡魔，成了过去的旧事；心中关心的天下，却有了盛衰变化。
“午寝作魔”，语出 宋黄庭坚《以双井茶送孔常父》：“汤饼作魔应午寝，慰公渴梦吞江湖。”任渊注：“'作魔’谓睡魔也。《传灯录·降魔藏禅师传》：'秀师曰：此无山精木怪，汝翻作魔耶？’”
“掌故”，旧例。《史记·龟策列传》：“孝文、孝景因袭掌故，未遑讲试。”
“天倪”，犹天边。唐高适《宋中遇林虑杨十七山人因而有别》诗：“遥见 林虑山 ，苍苍戛天倪。” 此代指天下。
“乘除”，比喻人事的消长盛衰。宋陆游《遣兴》诗：“寄语鶯花休入梦，世间万事有乘除。”
颔联写自己没料到午睡这样的事成了历史——言外午睡难以入睡了，天下已经发生巨变。
（3）“寻原”二句：存世的书籍中究原探本，留下新议论；梦境也移到华胥国，要署名为老渔翁。
“寻原”，寻找本原。元虞集《次韵陈溪山棕履二首》 其二：“寻原可制乱，机要贵及早。”
“世本”，存世的书籍。清毛奇龄《宋宪使雪中饮席》：“青箱缥轴万馀叠，世本从头细标揭。” 清全祖望《山阴求韩蕺山家传不得》：“如何乔木尽，世本都消湛。” 清宋琬《黄陵庙》：“事与化熊同，世本阙编撰。” 清杨深秀《再为管香给谏题齐镈拓本》：“人徵世本遗，字补说文略。”
“华胥”，《列子·黄帝》：“（黄帝）昼寝，而梦游於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后用以指理想的安乐和平之境。
颈联描写自己对存世典籍有了新的认识，也有了新的梦想——华胥老渔翁。
（4）“学诵”二句：学诵佛经，静坐入定，偷眼看老鼠小鸟，不妨喝醉，拜访你远公庐似的新居吧！
“安禅”，佛教语，指静坐入定。南朝梁张缵《南征赋》：“寻太傅之故宅，今筑室以安禪。”
“窥鼠雀”，形容安禅之时，心不专一，分心偷窥鼠雀。
“远公”，晋高僧慧远，居庐山东林寺，世人称为远公。“远公庐”， 此比拟沈曾植新居。
尾联写自己独自学禅，不能专心，还是场拜访沈曾植的新居来学习吧。结尾扣到沈的迁居，不致过于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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