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7-1
东坡生日乙盦招集樊园，观朱完者所绘东坡画像
去年为公作生日，海舶迎致湘绮翁（1）。相望千载两尊宿，天才冠代将毋同（2）。翁归不出忽一岁，蜗角日月如飘鸿（3）。樊园置酒复朋聚，万木敛气梅蕊红（4）。辉壁图像古冠服，有朱完者摹绘工（5）。此幅整肃殊笠屐，长髯疏映颐颊丰（6）。苏斋题识备掌故，流连韵事娱冬烘（7）。我凭小黠诘大匠，公悬钟吕包笙镛（8）。环肥燕瘦泯拣择，乃薄孟郊为秋虫（9）。郊诗肺腑造万物，偶蔽所见宁谓公（10）。湘绮效古恣挥斥，亦黜公体乖国风（11）。酸咸嗜好积誉毁，至精不灭仍重重（12）。祇今世界堕恶趣，仰首长袅仙人踪（13）。取公晚岁悟道语，好恶焚去还虚空（14）。主人举釂相视笑，子假宾戏知辞穷（15）。
【笺注】
十二月十九日（1914年1月14日）是苏东坡生日，乙庵即沈曾植（详见0445《近阅邸钞易顺鼎授右江兵备道，冯煦授四川按察使，沈曾植授广信知府，皆平生雅故，而当世之文人也，诗以纪之》笺注）在樊园招集超社第十七集，观清翁方纲旧藏朱完者所绘东坡像。陈三立为作此诗，除了回忆去年的东坡生日之会以及今年的东坡生日观像之会，着重表达了自己对东坡贬斥孟郊以及王闿运轻视苏诗的批评，反对以自己的好恶评论诗风，认可苏东坡晚年的“好恶焚去”的观点。应该说这是值得重视的陈三立的论诗之作。
（1）“去年”二句：去年为苏公你作生日，迎来了坐海船来的湘绮老人。
“去年”句，参见民国元年（1912）陈三立所作《湘绮丈莅沪，越旦为东坡生日，亲旧遂迎集愚园张讌，纪以此诗》。公，指苏东坡。
“湘绮翁”，即王闿运，详见0076《王先生闿运招集碧湖诗社，以弟丧未与，补赋应教一首》笺注。
（2）“相望”二句：相望千年的两位有重望的二人前辈，天才冠绝当代，没有什么不同。
“尊宿”，对前辈有重望者的敬称。宋苏轼《与杨君素书》之二：“某去乡二十一年，里中尊宿零落殆尽，惟公龟鹤不老，松柏益茂，此大庆也。”
“冠代”，盖过当代，无人比得过。《旧唐书·后妃传上·玄宗杨贵妃》：“或奏玄琰姿色冠代，宜蒙召见。”
“将毋同”，犹言莫非相同；恐怕相同。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亦作“将毋同”。
（3）“翁归”二句：湘绮老人归去，不再出来，匆匆有一年了，我如蜗牛缩在壳里，日月如大雁飘飞。
“蜗角”，蜗牛的触角。语出《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 触氏 ，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 蛮氏 ，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后亦比喻微小之地。南朝梁沈约《细言应令》诗：“蜗角列州县，毫端建朝市。” 此指上海。
诗的前六句，回忆去年王闿运前来参加东陂生日聚会，评价二人俱为“天才冠代”的“尊宿”，
（4）“樊园”二句：樊园准备下酒席又聚集朋友，万树屏住呼吸，梅花的花蕾含红。
“敛气”，屏气，表示庄重恭谨。清龙启瑞《复唐子实书》：“与乡人当道谈者，吾皆俛首敛气出之，诚万有不得已也。”
（5）“辉壁”二句：东坡画像是古人的衣帽，光耀墙壁，朱完者的描绘真是精巧！
“朱完者”，或作朱完，明广东南海人，字季美，号白岳山人。万历末诸生。性好游。善画墨竹，得苏轼法。著有《虹冈漫录》、《白岳山人集》。
“工”，精致。宋姜夔《扬州慢》：”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6）“此幅”二句：这幅画，人物端庄，斗笠与木屐样式特殊，稀疏长髯衬映着丰满的脸颊。
“整肃”，严肃，端庄。晋葛洪《抱朴子·酒诫》：“迟重者蓬转而波扰，整肃者鹿踊而鱼跃。
“笠屐”，斗笠与木屐。元张昱《东坡笠屐图》：“莫把丹青论笠屐，文章千载一东坡。”
“颐颊”，即腮颊。汉无名氏《杂事秘辛》：“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
（7）“苏斋”二句：苏斋的题识，收藏流转的故事更完备，欣赏的风雅之事，娱乐了我迂阔的头脑。
“苏斋”，翁方纲，字正三，号覃溪，一号苏斋。清大兴（今北京市）人，乾隆十七年进士，授编修。历督广东、江西、山东三省学政，官至内阁学士。精通金石、谱录、书画、词章之学。
“掌故”，旧制旧例；故事，史实。《史记·龟策列传》：“孝文、孝景因袭掌故，未遑讲试。”
“韵事”，风雅之事。《儒林外史》第三十回：“花酒陶情之馀，复多韵事。”
“冬烘”，迂腐，浅陋。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误放》载：唐郑薰主持考试，误认颜标为鲁公（颜真卿）的后代，将他取为状元。当时有无名氏作诗嘲讽云：“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作鲁公。”
从诗的第七句“樊园置酒复朋聚”到第十四句“流连韵事娱冬烘”，描写观苏东坡像以及观赏所带来的乐趣。
（8）“我凭”二句：我凭借些小聪明要反诘有大成就的人，苏公如高悬的黄钟大吕，包罗了笙与镛等乐器。
“大匠”，称学艺上有大成就而为众人所崇敬的人。唐封演《封氏闻见记·矜尚》：“萧诣邕云：'有右军真迹，宝之已久，欲呈大匠。’”
“钟吕”，“黄钟大吕”之省。黄钟，我国古代音乐十二律中六种阳律的第一律。大吕，十二律中六种阴律的第四律。常连用形容音乐或文辞庄严、正大、和谐和高妙。《陆象山语录》卷下：“先生之文如黄钟大吕，发达九地，真启洙、泗、邹、鲁之秘，其可不传耶？”
“笙镛”， 古乐器名。镛，大钟。《书·益稷》：“笙镛以间，鸟兽跄跄。”孔颖达疏：“吹笙系钟，更迭而作。”孙星衍注引郑玄曰：“东方之乐谓之笙。笙，生也，东方生长之方，故名乐为笙也。西方之乐谓之庸。庸，功也，西方物熟有成功。亦谓之颂，颂亦是颂其成也。”
（9）“环肥”二句：本是环肥燕瘦各有美，泯灭了挑选，却看不起孟郊，说他的诗是秋虫哭！
“环肥燕瘦”，宋苏轼 《孙莘老求墨妙亭诗》：“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汉成帝皇后赵飞燕体态轻盈，唐玄宗贵妃杨玉环体态丰满，肥瘦不同，均以貌美著称。因以“燕瘦环肥”比喻体态不同而各擅其美，风格不同而各有所长。
“拣择”，挑选。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越王粟稔，拣择精粟而蒸还于吴。”
“乃薄”句，指苏轼《读孟郊诗二首》其一：“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
（10）“郊诗”二句：孟郊的诗出自肺腑，描写万物，偶然见识被蒙蔽，怎能说是公允？
“肺腑”，比喻内心。宋苏轼《读孟郊诗》诗之二：“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
第十五句“我凭小黠诘大匠”到第二十句“偶蔽所见宁谓公”，此六句围绕苏轼轻视孟郊的诗展开批评，认为识见受蔽。
（11）“湘绮”二句：湘绮老人模仿古代，恣意地指责，贬低苏公的诗体，认为有悖《国风》传统。
“效古”，效仿古人。此指王闿运诗宗汉魏，不学唐宋。
“挥斥”，指责；排斥。清黄六鸿《福惠全书·莅任·承事上司》：“其馈送土宜，悉照旧规。务于先期，躬亲简点，勿露吝形，致见挥斥。”
“亦黜”句，此指王闿运也批评苏东坡的诗，有违《国风》以来的传统，不雅正。
“国风”，《诗经》的一部分。旧认为大抵是周初至春秋间各诸侯国的民间诗歌。
（12）“酸咸”二句：人的酸咸嗜好不同，积累下了诋毁和赞誉，精微神妙不会消失，仍会繁多。
“酸咸”，比喻人不同的爱好、兴趣。 唐韩愈《酬司门卢四兄云夫院长望秋作》诗：“ 云夫 吾兄有狂气，嗜好与俗殊酸咸。”
“毁誉”，诋毁和赞誉。《庄子·德充符》：“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
“至精”，古代哲学家指一种极其精微神妙而不见形迹的存在。《吕氏春秋·君守》：“天无形而万物以成，至精无象而万物以化。”
“重重”，形容事物繁多、浓密。汉焦赣《易林·随之咸》：“受福重重，子孙蕃功。”
（13）“祇今”二句：到今日的世界，堕入了低级趣味，抬头崇仰苏公，那长久飘动的仙人似的踪迹！
“恶趣”，低级趣味。明沈德符《野获编·词曲·杂剧》：“梁伯龙有《红绡》、《红线》二杂剧，颇称谐稳，今被俗优合为一大本南曲，遂成恶趣。”
“长袅”，经久飘动。明吴宽《为奎侄题延香室》：“脩竹东连斋閤深，篆烟长袅散轻阴。”
“仙人风”，神仙的风致，形容人的潇洒。明伍馀福《苹野纂闻·尹髼头》：“见者以其童颜鹤发，有仙风，争延致之。”此指苏轼之风度。
从第二十一句“湘绮效古恣挥斥”到第二十六句“仰首长袅仙人踪”，此六句则是批评王闿运贬低苏诗，认为嗜好不同不应影响公正的评价，并表达了对苏东坡的景仰。
（14）“取公”二句：赞赏苏公你晚年悟道的话，要焚烧尽个人的好恶，扔到空中去！
“取公”二句，陈三立自注：“公和陶有'如今一弄火，好恶都焚去’之句。”此句见于苏轼《和陶神释》诗，写于1098年，年已六十三岁。
“悟道”，领悟道理。唐王维《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之一：“洗心讵悬解，悟道正迷津。”
“虚空”，天空；空中。《晋书·天文志上》：“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焉。”
（15）“主人”二句：筵席主人举起酒杯，与我相视而笑，借着作客来戏说，知道我再也没什么话可说。
“宾戏”，筵席作客游戏之作。宋王之道《酬吕公季》：“相逢宾戏快逢场，何幸轻投得夜光。”
“辞穷”，无话可说。宋文同《郡斋水阁闲书·自悟》：“自悟空王理胜，因知辩士辞穷。”
诗的最后四句，表示赞同苏东坡晚年的观点“好恶焚去”，公正对待。实为要有“异量之美”。
【附记】
胡迎建云：“陈三立诗云：'老眼仍逢满意花，宛如郊句发天葩。'（《梅泉巢园赏樱花，次吷庵韵》）。认为孟郊诗句写出天然花葩之怒发。而对苏轼鄙薄孟郊诗则持异议：'（下引《东坡生日乙盦招集樊园，观朱完者所绘东坡画像》诗：“环肥燕瘦泯拣择”下四句，略。）’孟郊诗被苏轼讥为'秋虫’之吟，但陈三立认为其诗光价永存。孟郊的苦吟刻骨，胸驰万象，奇诡而非寒伧。为陈三立所推崇，故立论如此。且陈三立诗语的苦涩，肖似孟郊诗。”（《陈三立与同光体诗派研究》第182页）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