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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游后湖啜茗阁上
岁首雪罅晴须臾，游目誓造荒寒区（1）。臆决后湖阻裙屐，奔拂狞柳鸦声粗（2）。穿郭小车歇堤岸，虚舟仰卧不可呼（3）。但见狭流界数道，乾死荇藻赪泥污（4）。侧寻壖脚踏沮洳，或俯而偻昂而趋（5）。水气写我作孤鹭，瘦影明灭浮丛芦（6）。野桥脱板挂壤木，试履战骭奚僮扶（7）。瞻祠守者导登阁，进茗廊庑拈微须（8）。无赖风光果谁主，空向厉鬼相揶揄（9）。淩波尘袜久寂寞，竦峦带堞留画图（10）。层层翠竹起幽籁，残阳惨澹栖桑株（11）。独立放歌破苍莽，不问荷香围酒壶（12）。
【笺注】
正月雪后的晴天空隙，陈三立心有别好，特意寻访荒寒的后湖即玄武湖，描写了玄武湖的寂寞无人、湖水干涸、荒寒破败，感叹陶公祠改建为六君子祠以及端方的可悲遭遇。全诗充满了悲凉的气氛。
（1）“岁首”二句：年初下雪的间隙，晴了一些时间，决心造访荒凉寒冷的地方，放眼纵观。
“游目”，放眼纵观。《楚辞·离骚》：“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方。”
“誓造”，决心、发誓要出游造访。造，造访。
（2）“臆决”二句：自己判断后湖阻挡了贵家时髦子弟去游览，奔去抚摸狰狞的秃柳，听乌鸦粗声叫。
“臆决”，自己决断。唐韩愈《平淮西碑》：“大官臆决唱声，万口和附。”
“裙屐”，裙，下裳；屐，木底鞋。原指六朝贵游子弟的衣着。后泛指富家子弟的时髦装束。清唐孙华《送同年范国雯出守延平》诗：“让齿肩随赖有君，少俊风流羡裙屐。”
“狞柳”，形容秃柳的狰狞形态。陈三立多次以狰狞形柳，“秃柳狰狞在，疏梅次第垂”（《园居三首》其二）、“明灭灯摇驮，狰狞柳攫人”（《夜出下关候船赴九江》）、“影箯秃柳狰狞出，喧屋攒枫向背翻”（《雨中去西山二十里至望城冈》）。
前四句交代自己要去游览荒寒的后湖。出游，偏要“造荒寒区”的想法，显见陈三立的与众不同的心境。
（3）“穿郭”二句：小车穿过城郭，停在湖堤上，无人驾驭的游船仰卧湖面，招呼也不会来。
“虚舟”，无人驾御的船只。语本《庄子·山木》：“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
（4）“但见”二句：只看见狭窄水流分成了数个湖道，枯干死的荇藻，沾着红色的污泥。
“荇藻”，水生草本植物，叶略呈圆形，浮水面，根生水底，花黄色。
“頳”，古同“赪”，红色。《玉篇》：“丑盈切，音柽。赤也。本作赬。”
（5）“侧寻”二句：寻找一旁的湖边地，脚踏上了湿地，一时低头又弓背，一时抬头又向前。
“壖脚”，河边的地。壖，河边地。《史记·河渠书》：“五千顷故尽河壖弃地，民茭牧其中耳。”裴骃集解引 韦昭 曰：“谓缘 河 边地也。”
“沮洳”，低湿之地。《诗·魏风·汾沮洳》：“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孔颖达疏：“沮洳，润泽之处。”
“俯而偻”，低头曲背。晋潘尼《赠陆机出为吴王郎中令》诗之四：“俯偻从命，奚恤奚喜。”
“昂而趋”，抬头奔去。陈三立另有《雨止出眺庐外诸山》：“小山乱凫鸭，俯啄或昂趋”，亦写此态。
（6）“水气”二句：水气蒸腾，显得我如像一个孤独的水鹭，消瘦的身影，或明或暗，漂浮在芦苇丛。
（7）“野桥”二句：野水桥的桥板脱落，挂着朽腐的木头，试着踏上脚，小腿颤栗，小童仆来扶。
“战骭”，小腿颤抖。骭，胫骨，小腿骨，亦指小腿。
“奚僮”，未成年的男仆。明陈所闻《懒画眉·王明府云池命歌者携酒桃花下》曲：“王郎谱曲教奚童，不说周郎顾曲工。”
从第五句“穿郭小车歇堤岸”到第十四句“试履战骭奚僮扶”，描写来到后湖所见的游人稀少，湖面干涸，水草干枯与设施毁坏的状态。
（8）“瞻祠”二句：瞻仰祠堂，守护的人引导着登楼，走进茶廊，捻着短胡须。
“瞻祠”句，陈三立自注：“陶公祠后易为六君子祠。”陶公，即端方。详见0824《题陶斋尚书陶公亭雪夜评碑图，图后为天发神谶精搨本》笺注。1910年，建陶公亭，即陶公祠。1912年，陶公祠经临时军政府批准，改建为专门祭祀为推断满清而牺牲的杨卓林、郑先声、熊成基、吴樾、杨守仁、陈天华六位烈士的“六君子祠”。
“廊庑”，堂前的廊屋。《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所赐金，陈之廊庑下。”《汉书·窦婴传》引此文，颜师古注：“廊，堂下周屋也。庑，门屋也。”
（9）“无赖”二句：无可奈何啊，这里的风光是祭祀谁啊？陶公如罗友，白让恶鬼嘲弄了一番！
“无赖”，无可奈何。汉焦赣《易林·泰之丰》：“龙蛇所聚，大水来处，滑滑泲泲，使我无赖。”
“厉鬼相揶揄”，晋罗友为桓温下属，未受重用，同僚中有被任为郡守者，桓温设宴欢送，罗友很迟才到会，桓问其故，友答道：“民性饮道嗜味，昨奉教旨，乃是首旦出门，于中路逢一鬼，大见揶揄，云：'我只见汝送人作郡，何以不见人送汝作郡？’民始怖终惭，回还以解，不觉成淹缓之罪。”见《世说新语·任诞》“襄阳罗友有大韵”刘孝标注引晋孙盛《晋阳秋》。后因以“鬼揶揄”为仕途坎坷之典。
从第十五句“瞻祠守者导登阁”到第十八句“空向厉鬼相揶揄”，写来到陶公祠，感叹陶公祠变为六君子祠以及端方的遭遇。
（10）“凌波”二句：很久没有美女来此游玩，只留下了竦立的山峦，如带的城堞。
“凌波尘袜”，美女的袜子，指美女出游。语出三国魏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11）“层层”二句：层层的翠竹响起清幽的竹声，暗淡的残阳，照在桑树林上。
“幽籁”，幽雅的声音。唐权德舆《酬穆七侍郎早登使院西楼感怀》诗：“晴霜丽寒芜，微月露碧鲜。杉梧韵幽籁，河汉明秋天。”
“惨澹”，暗淡。汉董仲舒《春秋繁露·治水五行》：“金用事，其气惨淡而白。”
（12）“独立”二句：我独自站立，放声歌唱，打破无边的静谧，不理会荷花的香气，围在酒壶旁！
“苍莽”，广阔无边的样子。宋苏辙《黄楼赋》：“山川开阖，苍莽千里。”
诗的最后六句，总写后湖的荒凉无人，表达自己饮酒而无奈放歌的悲凉情绪。
【附记】
此诗第二句就明白揭示陈三立“造荒寒区”，可见对荒寒的属目与描写，陈三立诗自觉的。他在诗中多次写及“荒寒”二字，除此之外，还有六处：“园池祇领荒寒味，文字犹为贾竖轻”（《上元日雪中刘龙慧梁公约相过》）、“当年领取荒寒趣，雁鹜浮天一棹归”（《题萧厔泉风雨归舟图》）、“小饮敌荒寒，积虑赦缠缚”（《八月十一日后湖观荷同施履卿毛实君伯韩兄弟葛虞轩刘班侯》）、“捉鼻数废兴，剩嚼荒寒味”（《三月二十七瞪陪同韬庵阁学师登鸡鸣寺杨子勤太守吴康伯观察亦从游》）、“荒寒袭营魄，下避徒侣哂”（《雪后游徐园》）、“音响落荒寒，形影斗魑魅”（《和太夷过叉袋角剑丞新居》）。大多诗句对荒寒采取了一种欣赏、玩味的姿态。
与陈三立同时的陈衍，在其《近代诗钞》撰写陈三立小传时，就敏锐地觉察到陈三立“荒寒萧索之景人所不到，写之独觉逼肖。” 陈三立对此是为有自觉的。他在《题萧厔泉风雨归舟图》明确提出：“当年领取荒寒趣”。并在诗中一再提及：“园池祇领荒寒味，文字犹为贾竖轻”（《上元日雪中刘龙慧、梁公约相过》）、“捉鼻数废兴，剩嚼荒寒味”（《三月二十七日陪同韬庵阁学师登鸡鸣寺，杨子勤太守、吴康伯观察亦从游》）、“岁首雪罅晴须臾，游目誓造荒寒区”（《独游后湖啜茗阁上》）、“阴飙嘘壑底，荒寒媚清妍”（《琴志楼杂诗》）。由此可见，陈三立是自觉捕捉、营造荒寒意象的。
胡迎建进而指出， “他擅长描写荒寒之景，与其孤寂心境相契。……诗中的老虫、草树、冷月、酸风、星辰、乌鹊、黄苔、白露，莫不呈现荒凉冷寂之色。”胡迎建尤其指出陈三立的崝庐省墓诗更是荒寒而凄迷的景象，并以此诗的中二联为例，连及“坐待村舂破荒寂，魂翻眼倒此孤儿”（《崝庐雨夜》）；“万翠压荒亭，啼魂认屡经。陂陀明断潦，草木散微腥”（'《望城冈》）；“万山驱我前，互穿岚瘴窟。垒垒见高坟，寒草眠残日”（《墓上》）。令人如覩一个孤独者在荒野或旧屋间的怆然神情。（《陈三立与同光体诗派研究》第118-119页）
荒寒之极则是幽暗之景。陈三立描写此种景象也非他人所能到。同样是在崝庐，写雷雨俺也便是如此：“廿年歌哭地，留供蚊虻噆。宵深雷雨翻，谷音万马踏。惝恍走精魔，撼床围老衲。沈梦涨海底，呼吸波涛合。骨苏吐孤呻，落枕晨鸡答。”（《浴佛日雨中发南昌抵峥庐上冢三首》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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