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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章价人太守铜官感旧图
曾公靖港败,章侯救以免(1)。功名震一世,云泥隔岁晚(2)。
归舟近长沙,父老话兵燹(3)。山邱易零落,铜官长在眼(4)。作图名感旧,自记极微婉(5)。文襄耄年序,奋笔亦殊健(6)。未如王翁歌,放浪情无隐(7)。曾章今往矣,义气固同尽(8)。时髦论纷腾,何事挟馀愠(9)。道高迹可卑,子贤身不泯(10)。报恩贱者事,岂以律贵显(11)。彼哉李子言,徒示丈夫浅(12)。
【笺注】
章寿麟,字价人。时值咸丰四年(1854)四月二日(4月28日),曾国藩亲帅湘军水师在靖港与太平军作战,大败。曾国藩灰心至极,在靖港对岸的铜官镇投水自杀,章寿麟将其救起。太平天国之乱平定后,章寿麟浮沉于县令之位。光绪三年(1877年),章寿麟从南京回湖南,途中经过铜官——铜官,铜官镇,位于湘江下游东岸,距长沙三十公里,与靖港隔江相望,地形狭长,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险要。作《铜官感旧图》后遍请当世名流题跋。之后,其子章华、章同,续有徵题,在宣统二年(1910)结集成四册,包括章寿麟的自记,共文23篇、诗73题、词12阕,共计108人题咏。
据《郑孝胥日记》,光绪二十二年(1896)四月廿七日(6月8日)记云:“午后,拜客,过章漫仙,出示其先德《铜官感旧图册》,自述其从曾公败于靖港之役,曾赴水,赖章救而免,章终老于牧令,颇怨曾之不报。李次青记之,其词愤而郁;左文襄跋之,其气抗而侮;王壬秋赋之,其语谑而慢。章请题,诺之。”五月初八(6月18日),并记于五月十五日(6月25日)日记中。章漫仙,即章华(1872-1936),字曼仙,章价人子。光绪十九年(1893)举人,两年后成进士,官工部工部主事,补郎中。著有《倚山阁诗》、《淡月平芳馆词》、《题襟集》等。
此诗描写了章寿麟作《天铜官感旧图》的经过,评述了人们对曾章二人事情的不同认识,表达了“报恩贱者事,岂以律贵显”的认识,实为其自己人生经历的感悟。
(1)“曾公”二句:曾文正公在靖港的失败,章价人相救,得以身免。
“曾公”,曾国藩。曾国藩, 湖南湘乡人。湘军的首领。官至大学士、直隶总督,卒追赠太傅,谥“文正”,为晚清四大名臣之一。
“靖港”,镇名,地在长沙下游三十公里长江西岸。咸丰四年(1854年)四月初二(4月28日),曾国藩水师兵败于靖港。曾国藩在靖港对岸铜官渚愤而投江。章价人救之。
“章侯”,对章寿麟的敬称,时为曾国藩幕僚。唐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2)“功名”二句:曾公的功名都震动一世,他们的晚年境遇,却有云泥之别。
“云泥”,语出《后汉书·逸民传·矫慎》:“(吴苍)遗书以观其志曰:'仲彦足下,勤处隐约,虽乘云行泥,栖宿不同,每有西风,何尝不叹!’”云在天,泥在地。后因用“云泥”比喻两物相去甚远,差异很大。
“岁晚”,晚年。唐杜甫《寄高三十五詹事》:“时来如宦达,岁晚莫情疏。”
首四句,叙述曾章二人晚年地位有云泥之别。
(4)“归舟”二句:章公从南京乘舟航行近长沙,听父老说起了当年战乱的灾难。
“归舟”,此指章价人光绪三年(1877)自南京回湖南。
“兵燹”,因战乱而造成的焚烧破坏等灾害。清薛福成《应诏陈言疏》:“江苏久遭兵燹,创痍呻吟,元气未復。”
(5)“山邱”二句:人生来容易死亡,归葬入坟墓,铜官却永远在人的眼前。
“山邱”,同“山丘”,坟墓。三国魏曹植《箜篌引》:“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零落”,凋落。比喻死亡。
(6)“作图”二句:绘为画图,起名叫感旧,自己的记载,极其委婉。
“自记”,指章寿麟《铜官感旧图自记》,此记记叙了自己从曾国藩经历了靖港之败:“咸丰四年,……时(曾)公方被命治军于湘,乃命水陆诸将复湘潭,而自率守军击靖港贼,战于铜管渚,师败,公投水。先是予与今方伯陈公、廉防李公,策公败必死,因潜随公出,居公舟尾,而公不知。至是掖公登小舟,逸而免。公怒予曰:'子何来?’予曰:'师无,然湘潭捷矣,来所以报也。’已而,湘潭果大捷,靖港贼亦遁去。”并记叙了作图的起因:“光绪丙子秋,予归长沙,道靖港舟中,望铜官山,山川无恙,而公已功成事赍,反焉帝乡。惟时秋风乍鸣,水波林壑尚隐隐作战斗声,仿佛公之灵爽呼斥其际。因不禁俯仰畴昔,怆然动泰山梁木之感,故为兹图而记之。”
“微婉”,精微委婉。唐李翰《殷太师比干碑》:“俾后之人优柔而自得焉,盖《春秋》微婉之义也。”此指章寿麟《铜官感旧图自记》语言微婉。《自记》在叙述了靖港败自己救曾国藩的经过与晚岁路经长沙而感慨作图后,议论云:“以见公非偶然而生,即不能忽然而死。且以见兵事之艰,即仁智勇义如公者,始事亦不能无挫,而挫而不挠,困焉而益励,垂翅奋翼,则固非公之定力不及此。至于大臣临敌,援桴忘身,其为临淮之靴刀与蕲王之泅水,均各有其义之至当焉。”
从第五句到第十二句,描写章寿麟晚年经过铜官,回忆当年,作《铜官感旧图》经过,并在《自记》中微婉表达了的内心情绪。
(7)“文襄”二句:左文襄公老年为图作序,奋笔书写,也是特别刚健有力。
“文襄”句,左宗棠的谥号。左宗棠《铜官感旧图序》云:“而论者不察,辄以公(按曾国藩)于章君不录其功,短公之矫(按矫情),不知公之一生死齐得丧,盖有明乎其先者,而事功非所计也。”并批评李元度《题铜官感旧图》中的话:“论者乃以章君手援之功为最大,不言禄而禄弗及,亦奚当焉?”郑孝胥在日记中,认为:“左文襄跋之,其气抗而侮。”“抗”,刚正。而“侮”——轻慢,则既是针对“论者”而言,亦是针对章寿麟“手援之功”而言。
“髦年”,老年。《礼记·曲礼》:“八十九十曰髦”。
(8)“王翁”二句:不似王壬秋诗翁的歌唱,放浪抒情,一点不隐藏。
“王翁”,郑孝胥自注:“壬秋。”壬秋,王闿运(1833-1916)晚清经学家、文学家。字壬秋,号湘绮。咸丰七年(1857)举人,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授翰林院检讨,宣统三年(1911年)加封翰林院侍讲。曾入曾国藩幕府,并主讲成都尊经书院、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馆馆长。著有《湘绮楼诗集、文集、日记》等。王闿运有《价人仁兄寄示铜官感旧图率题长句》:“时平始觉军功贱,官冗闲从资格磨。凭君莫话艰难事,佹得佹失皆天意。”佹得佹失,意谓偶然得之,偶然失之。《列子·力命》:“佹佹成者,俏成也,初非成也;佹佹败者,俏败者也,初非败也。”郑孝胥在日记中,认为:“王壬秋赋之,其语谑而慢。”指王闿运的诗语言戏谑而傲慢。
从第十三句到第十六句,分别评述了左宗棠题文、王闿运题诗。
(9)“曾章”二句:曾章二人现在都逝世了,志向与气概,固然也同归于尽了。
“曾章”,曾,曾国藩。章,指章价人。
“意气”,志向与气概。《管子·心术下》:“是故意气定,然后反正。”
(10)“时髦”二句:当时的英杰议论乱纷纷,为了什么事,还挟有多馀的怨怒?
“时髦”,当时的俊杰。《后汉书·顺帝纪赞》:“孝顺初立,时髦允集。”李贤注:“《尔雅》曰:'髦,俊也。’郭璞注曰:'士中之俊,犹毛中之髦。’”此当主要指李元度而言。见下笺注(13)。
“纷腾”,杂乱喧腾。《新唐书·儒学传下·卢履冰》:“是时言丧服,各以所见奋,交口纷腾。”
“馀愠”,多馀的怨怒。愠,《说文》:“愠,怒也。”《诗·邶风·柏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从第是七句到第二十句,批评当时的有些人还是对曾国藩处理与章寿麟“援手”之功存有“馀愠”。
(11)“道高”二句:道德高尚,行为能低调;儿子贤明,声名也不沉沦。
“道高”句,品性高远,行事低调。此指章价人。
“子贤”,指章价人之子章华。
(12)“报恩”二句:知恩相报,是低贱者的行为,岂能以此要求高官显宦?
“报恩”句,此言报恩往往是低贱者的行为。
“律”,衡量,约束。唐李商隐《娇儿诗》:“抱持多反倒,威怒不可律。”
“贵显”,指高贵显要的人,权贵。《梁书·孔休源传》:“尚书令沈约当朝贵显,轩盖盈门。”
(13)“彼哉”二句:你呀,李元度,说的啥话?徒然表现出男子汉的浮浅!
“李子言”,郑孝胥自注:“李元度序有'不言禄,禄亦弗极’之语。”此语出李元度《题铜官感旧图》,谓章价人不求官,官位就不来。李元度并猜测曾国藩在多人相告的情况下,仍不援手,原因为:“窃窥文正意,使遽显擢君,是深德君以援己,而死国之心为伪也。”李元度(1821-1887),字次青,又字笏庭,湖南省平江县沙塅村人,官至贵州布政使。曾国藩好友、亲家,后交恶。郑孝胥在日记中认为:“李次青记之,其词愤而郁。”显然“愤而郁”是针对曾国藩而发。
“徒示”,白费力气地表示。
“丈夫”,大丈夫,指有所作为的人。唐孟郊《答姚怤见寄》诗:“君有丈夫泪,泣人不泣身。”
诗的末六句,认为章寿麟“道高迹卑”,指出“报恩贱者事,岂以律贵显”的人情世事,并认为李元度看的浅显了。显然,这也是郑孝胥的人生经历的感受。
【附记】
庞俊云:“('功名震一世’二句)二语涵盖无穷。”“('放浪情无隐’句)'放浪无隐’四字,足尽湘绮佳处,仍是馀愠,出以矞宇,是为滑稽之雄。”(《养晴室遗集》卷十五《海藏楼诗》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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