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杂诗》第十四首

颓波难挽挽颓心，壮岁曾为九牧箴。

钟簴苍凉行色晚，狂言重起廿年瘖。

【笺说】

第十四首，龚自珍还是回思自己在朝为官。

颓波难挽挽颓心，

“頽波”，本为下泻的水流。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沔水》：“泉涌山顶，望之交横，似若瀑布，頽波激石，散若雨洒，势同厌源风雨之池。”因此也常被指灰頽没落的事物，如宋陈亮 《＜高士传＞序》用来指世俗颓靡的风气：“惟其屹然立于頽波靡俗之中，可以为高矣。”龚自珍这里是指国事如“頽波”，下泻之势难以挽回。

为什么龚自珍认为国势如“頽波难挽” 呢？龚自珍《乙丙之际着议》之九，曾把时世分为三类，一类是“治世”，一类是“乱世”，还有一类是“衰世”。他主要论述的是“衰世”，虽未明说，但也见他认为清朝时已沦入“衰世”。衰世什么样？他说：“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可见这个“衰世”徒有“治世”之名，虚有其表，实则已是“太素”——没有色彩，“希声”——死寂一片，“不议”——没有思想。而且这个“衰世”，没有人才，“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尟君子也，抑小人甚尟。”真是一个可悲的世界！设想，这样一个世界要力挽“頽波”，难也不难？

“頽心”，就是灰頽、不振作的心境与精神世界。此语，前人很少用。龚自珍在《乙丙之际着议》其九也描述了衰世下人的心态的被摧残。他认为在衰世，即使“才士与才民出”，将是“百不才”摧残，他们的方法不是断头斩腰，只“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由此可见，“頽心”，即无忧患意识之心、无正义激愤之心、无独立思维之心、无振奋作为之心、无礼义廉耻之心、无干净善良之心。

龚自珍认为“頽波难挽”，可以先从“挽頽心”入手。用我们现在的语言说，就是先从思想得解放入手，来解决“衰世”的问题。思想变了，改革的具体方法才会清晰。这可说是龚自珍自认的救“衰世”的良方之一端。

壮岁曾为九牧箴。 

“壮岁”，即壮年。古人认为三十岁为壮年，《礼记·曲礼》：“三十曰壮,有室。”

 “九牧”，指九州的地方长官。《礼记·曲礼下》：“九州之长，入天子之国曰牧。”郑玄注：“每一州之中，天子选诸侯之贤者以为之牧也。”“九牧箴”，即为九州的长官撰写的劝诫性文字。《后汉书·胡广传》记载，西汉扬雄撰有十二州的《州箴》、二十五《官箴》。其十二篇的《州箴》，即是为九州之牧所写。

龚自珍此句说，自己壮年曾经写过扬雄那样的九牧箴。那么这是指那些文章呢？龚自珍在道光二、三年间，时值三十岁刚过，撰有《壬癸之际胎观》九篇文章。“胎观”，即孕育在心里的初步看法。九篇文章，号称难懂，九篇的中心是：

《壬癸之际胎观》第一，主要谈自我在社会中的作用；

《壬癸之际胎观》第二，主要谈人类文明的的发展；

《壬癸之际胎观》第三，主要谈治国的王霸之道；

《壬癸之际胎观》第四，主要论哲人之心的状态；

《壬癸之际胎观》第五，主要谈治世要顺应万物规律；

《壬癸之际胎观》第六，主要谈为官要心为善，言须正；

《壬癸之际胎观》第七，主要谈不求虚伪之名而求治世之实；

《壬癸之际胎观》第八，主要谈大人的生死观，要立足于天的高尚；

《壬癸之际胎观》第九，论大人之志又有所作为。

刘逸生认为，龚自珍此处所说的“九牧箴”，指的就是《壬癸之际胎观》这九篇文章。

钟簴苍凉行色晚，

“钟簴”，一种悬钟的格架，上有猛兽为饰。《周礼·考工记·梓人》：“若是者以为钟虡，而由其虡鸣。”孙诒让正义：“《说文·虍部》云：‘虡，钟鼓之柎也，饰为猛兽。’即谓臝属之兽。”此为朝廷的重要礼器，是皇权的象征。“钟簴苍凉”，此指钟簴的声音凄凉。这里的“钟簴”，并非是寻常的钟鼓之音，而是暗指京城庙堂传来的“钟簴”之声，显见这声音听在龚自珍的耳中，有苍茫凄凉的感觉，好似末世之音。

“行色”，行旅。唐杜甫《奉简高三十五使君》：“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行色晚”，指龚自珍形容自己在暮色中的行旅之状。

可见第三句是写龚自珍在行旅在暮色之中，又听见渐远的紫禁城隐约传来钟鼓的苍凉声音，暮色、暮钟，又在别旅之中，可见前心境也是一片苍凉。

狂言重起廿年瘖。

第四句写龚自珍此时不禁想起二十年前在哑巴似的官场中发出的狂言。

“廿年”，二十年前，正是龚自珍三十多一点的年龄，正是他写作《壬癸之际胎观》的时候。那些文章中充满了“狂言”，不妨摘录几段，以见其“狂”：

众人之宰，非道非极，自名曰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变造毛羽肖翘，我理造文字言语，我气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别造伦纪。（《壬癸之际胎观》第一）

心无力者，谓之庸人。报大仇，医大病，解大难，谋大事，学大道，皆以心之力。司命之鬼，或哲或惛，人鬼之所不平，卒平于哲人之心。哲人之心，孤而足恃，故取物之不平者恃之。（《人癸之际胎观》第四）

群言之名我也无算数，非圣人所名；圣何名？名之以不名。群言之名物也无算数，非圣人所名；圣何名？名之曰我。（《壬癸之际胎观》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