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杂诗》第二十三首

荒村有客抱蠹鱼，万一谈经引到渠。

终胜秋燐亡姓氏，沙涡门外五尚书。

自注：逆旅夜闻读书声，戏赠。沙涡门即广渠门，门外五里许，有地名五尚书坟，五尚书，不知皆何许人也。

【笺说】

据此诗的龚自珍自注，他是向东从广渠门方向出京的。广渠门是北京外城七门之一的向东之城门，从城里至此广渠门外五里左右的叫作“五尚书坟”的地方，乘车走了几十里路，天色已晚，龚自珍就投宿在这个“荒村”，即自注中的“逆旅”了。

在此荒村，龚自珍听到有人的读书声，当是前与交谈，又联想到广渠门外的景象，而写此诗，并且赠与了此人。想来此人现已姓名埋没，否者得龚自珍赠诗，又何其幸也。人之名传也不传，故亦偶然也！

荒村有客抱虫鱼，

“有客”二字，可见此人也是个路经此地的人。

“抱虫鱼”，即是秉持“虫鱼学”的学术研究。所谓“虫鱼”，即指“虫鱼学”，那是一种训诂考据的学问研究。其名，源于孔子主张多读《诗》，以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后来汉代古文经学家注释儒家经典，注重典章制度及名物的考据，人们就称之为“虫鱼学”，也省称“虫鱼”。

清代，由于大兴文字狱，实施文化专制，学人为避祸，转而研究名物训诂，于是“虫鱼学”大行其道，不在留心于世道人心、经世济邦的学问研究。对此，龚自珍是极为反对的，他早期也曾醉心于文字训诂的《说文》研究，但后来决心改变，他在《杂诗》之六中说：“从君烧尽虫鱼学，甘作东京卖饼家。”可见他对“虫鱼学”的态度。

万一谈经引到渠。

此句是说，这样的研读也有作用，“万一”还有人谈论经典时能应用到了这一点。

此句要注意的是“万一”，万中有一，亦有侥幸，概率极低。所以龚自珍用此语，即是此诗真的赠与了此人，也是有微意在的。

此句的“渠”，不应理解为“他”，即这个读书人，即赠此诗与之，又以第三人称称之，不当。当是“它”或“这”，即此人的研究观点和所得。朱熹《观书有感》中的“问渠那得清如许”的“渠”，也是此用义。

终胜秋燐亡姓氏，

此句接着上一句的语气说，终究是胜过了那些死去化为了秋日磷火，被人忘记姓氏的人。

“终”，终究；正是呼应上一句的“万一”。

“秋燐”，磷火；“燐”，同磷。磷火，俗称“鬼火”，人的骨头里含有磷元素，尸体腐烂后经过变化，会生成磷化氢，磷化氢的燃点很低，可以自燃。由于往往在秋季干燥的季节出现，故又称“秋燐”。

“亡姓氏”，就是被人忘记了姓氏；亡，同“忘”。

龚自珍为什么在这里提及常常在多年坟地出现的这种“秋燐”呢？原来这广渠门外，旧为坟茔地，俗谓“乱葬岗子”。

沙涡门外五尚书。

第三句写道“亡姓氏”，第四句就举出了例证：这沙窝门外的五位尚书就是如此！就是自注所说：“五尚书，不知皆何许人也。”

广渠门，当地人又称作“沙窝门”。因为这里到处是一望无边的沙地。当地人在这些沙地上事先挖好坑，以备有人来买坑埋棺材，以此谋生。此即所谓“沙窝”。在广渠门上望去，一片沙窝入眼，故人又称广渠门为沙窝门。

这个在自注里地名叫做“五尚书坟”的“五尚书”，据龚自珍自注，当时人们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人了。

郁达夫曾说：“做诗的诀窍，新诗方面，我不晓得；旧诗方面，与前人的许多摘句图、声调谱、诗话、诗说之外，我觉得有一种法子，最为巧妙。其一，是辞断意连，其二是粗细对称。近代诗人中，危龚定盦最擅于用这种秘法。”下举的例句中，就有此诗的后二句，大概是说，此“终胜秋燐亡姓氏”意思已说清楚，而下面接着“沙涡门外五尚书”，是意思接续的，正是“辞断意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