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46

对月同绛

分辉殊喜得窗宽，彻骨凝魂未可干。隘巷如妨天远大，繁灯不顾月高寒。借谁亭馆相携赏，胜我舟车独对看。一叹夜阑宁秉烛？免因圆缺惹愁欢。

【笺说】

1939年10月中旬赴湘之前，钱锺书先生将与妻子杨绛离别，二人月夜对月，钱先生想到即将离别，不禁一腔离怨，写了此诗。

分辉殊喜得窗宽，彻骨凝魂未可干。

首联二句开门见山，起笔即扣题写“对月”。上句写，钱先生特别喜欢窗子宽大，能够分得天上月亮的清辉。

“分辉”，指分到月亮的光辉；如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殊喜”，特别的喜欢；显出了钱锺书先生对月的非同一般的喜爱。

首联下句续写夜月，月光像穿透人骨髓，令人出神凝视，不可冒犯。

句中的“彻骨”，入骨，透骨；陆游《玉笈斋书事》：“孤坐月魂寒彻骨，安眠龟息浩无声。”

“凝魂”，引人凝神关注；唐杜牧《代人作》诗：“楼高春日早，屏束麝烟堆。盼眄凝魂别，依稀梦雨来。”

“不可干”，就是不可冒犯；《说文》：“干，犯也。”描写秋月，素称“郊寒”的唐代诗人孟郊在《秋怀十五首》的第六首，有：“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纤辉不可干，冷魂坐自凝。”孟郊描绘的与钱先生这里的此句，虽字数不同，但用字与诗意却极相似。

隘巷如妨天远大，繁灯不顾月高寒。

颔联二句写月下环境。上句写，窄巷子好像妨碍了天空的远大。

此处的“隘巷”与《杂书》第二首“隘巷倚危楼”中的“隘巷”是指“陋巷”意义不同，当真是“窄巷”之义，否则就不会妨碍“天远大”了。

此句“如妨”，是窄巷子好像是妨碍天远大，是看似天不那么远大，用词十分恰当。

“天远大”，语出黄庭坚《登快阁》诗：“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黄庭坚写的是秋日之天，天高气爽，故称“天远大”；钱先生这里写的也是秋天，用黄山谷此句，正当其时。

下句中的“不顾”，是把上海的繁灯拟人化了，不顾“高寒”的月光，仍然四处华灯闪烁。

“月高寒”，形容月亮高挂，清辉寒凉；这是用苏轼《水调歌头》的名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借谁亭馆相携赏，胜我舟车独对看。

颔联写所处环境，颈联则写钱先生夫妇二人。上句说，携夫人赏月，虽然是借人的楼堂馆所。

“借谁”，是“借人”之义。“借谁亭馆”的句样，仿明瞿宗吉《清明》：“客里不甘佳节过，借人亭馆看梨花”。，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第二则的【补订】中，在谈黄山谷诗时曾引瞿的句子：

（山谷）《次韵向和卿与邹天锡夜雨南极亭》第二首：“坐中更得江南客，开尽南窗借月看。”天社注：“孟郊诗：'借月南楼中。’”按句有“看”字、方能得“借”字力。天社仅睹“借月”字，掇皮而未得髓矣。香山《集贤池答侍中问》云：“池月幸闲无用处，主人能借客游无？”又《过郑处士》云：“故来不是求他事，暂借南亭一望山。”朱庆余《潮州韩使君置宴》诗（一作李频《答韩中丞容不饮酒》）：“多青太守容闲坐，借与青山尽日看。”贯休《晚望》云：“更寻花发处，借月过前湾。”无游字、望字、看字、过字，则借字之用不着。后来如陈简斋《至董氏园亭》与：“帘钩挂尽蒲团稳，十丈虚庭借雨看。”《梅礀诗话》卷中引叶靖逸《九日》云：“肠断故乡归未得，借人篱落赏黄花。”又赵愚斋《清明》云：“惆怅清明归未得，借人门户插垂杨。”《列朝诗集》乙集卷五瞿宗吉《清明》云：“借人亭馆看梨花”。《匏庐诗话》卷上引唐子畏《墨菊》云：“借人篱落看西风。”黄莘田《秋江集》卷一《闲居杂兴》之八云：“借人亭馆看乌山。”作者殊列，均以看字、赏字、插字畅借字之致，山谷手眼亦复尔耳。

上句写借人亭馆，相携赏月，下句说，虽然如此，也胜过我船中车里独自一人对月观看。

“独对看”月的诗境，宋代释行海《送寿芳恭三友归安吉》诗也有写及：“白云深处人相别，明月圆时我独看”。钱先生也同此诗僧一样，分别时揣想在远别后的孤独情形，预想自己旅途的孤寂。

一叹夜阑宁秉烛，免因圆缺惹愁欢。

尾联上句一转，反而写出不愿看月：一人独看，只惹人哀叹，宁愿夜里点烛不看月。

“夜阑宁秉烛”，用杜甫《羌村三首》诗中“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改“更”为“宁”，加重“宁愿”的语气。

此句语意突兀，令人一愣，正是尾联上句是一转折句所希望的效果。

尾联的下句则揭示“夜阑宁秉烛”的原因：免得看见月圆月缺，惹的人愁苦悲欢。

“圆缺惹悲欢”，化用苏轼《水调歌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