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国政
年近八旬的父亲大概没承想这辈子能去北京走走看看。
母亲过世后，担心操劳大半生的父亲在乡下老家难抵冬天严寒和一人孤独，遂将父亲接到济南家中过冬。
初春的一天早晨，我推门来到阳台，只见沐浴在朝阳里的父亲面色红润，正在伸胳膊蹬腿地活动筋骨。此时，父亲已是第二次来济南过冬，经过调养，原本体弱的父亲身体日渐硬朗康健。带他去医院查体，结果出来一瞧，血压、血脂、血糖等比我还达标。一日陪父亲小区散步，一道二十余级台阶父亲居然手不扶栏拾级而上，担心父亲意外摔着，我在其身后边嘱咐慢点边追赶，待踏上平台，却见父亲如履平地，面不改色。
见父亲腿脚尚且利落，我突然想，该陪父亲去北京看看，确切地说，是到北京天安门看看。父亲几乎没念过书，大字认不得几个，也极少出远门。除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炼钢铁”县城做过三年工外，在那个偏僻的山村里与土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由于孤陋寡闻，任何名胜古迹对父亲来说闻所未闻，也似乎激不起他的兴趣。即使跟他讲过多次，屁股一转就忘记了。而每天电视上出现的北京天安门似乎给父亲留下深刻印象。有一次父亲念叨，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好大啊！
打定主意后，我把想法说给父亲听，起初父亲并不同意，担心花钱多。还说在济南看了趵突泉、大明湖和千佛山，外面的光景差不多，不要再花冤枉钱了。我说北京跟济南不一样，天安门全世界就一个，你去看看就知道有多好了，父亲好说歹说总算应允。
2月18日，风和日丽，适逢周末。一大早我陪父亲来到落成不久的济南西站乘坐高铁赴京。走进二楼宽敞明亮的候车大厅，父亲满脸惊讶：“人本事越来越大，这么大的房子咋盖起来的呢？”我说北京还有比这更大的呢，一会儿你就看到了。
检票上车后，面对睁明瓦亮的车厢，父亲瞅瞅这，瞧瞧那，眼里充满好奇。落座不久，父亲忽然提醒我：“该上车了吧。”我顿感好笑，告诉父亲，不是已经坐在车上了嘛！
父亲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县城“大炼钢铁”时，曾坐过几回火车。他记忆中的火车模样跟眼前的“和谐号”列车无法相提并论，难怪父亲坐在车上浑然不觉。说来怪笑的，一问方知，父亲误以为又换了一个地方候车呢。
父亲告诉我，那个时候，从家乡莱阳坐到莱西望城火车站，共30华里，仅需花3毛钱，平均一里地一分钱。问我济南到北京车票多少钱，距离有多远，多长时间能到北京。我告诉父亲，济南到北京跟到老家莱阳距离差不多，一个半多钟头就到了。父亲感叹：这鲶鱼头火车跑得还风快哩。
到了北京，所到之处我便给父亲介绍，父亲似懂非懂，只是一个劲感叹：北京人真多、车真多、比济南还多啊！
出租车在新华门对面停下，我陪父亲沿长安街东行，父亲走走停停，问这问那，眼里满是好奇，脸上笑眯眯的。当国家大剧院出现在眼前时，父亲问我：“这像口大锅一样的家伙扣在地上干什么用？”我说唱戏的地方，父亲点点头。我顺手指向人民大会堂，告诉父亲这就是电视上经常出现的国家开会的地方，父亲仍然点点头，似乎明白了。
我陪父亲来到天安门广场，父亲满脸喜悦，口中念念有词：“真是个好场，又大又平滑，种上麦子咱全村人一年也吃不完。”我听了哭笑不得。
天安门广场以不同背景给父亲留影后，我陪父亲前去瞻仰毛主席遗容。约莫个把小时排队，中午时分瞻仰结束。走出纪念堂，父亲说：“还是毛主席有福，这么多大官不在了，只有毛主席留下来了，还有人站岗放哨。”
午餐我带父亲来到位于天安门广场东南角的全聚德品尝北京烤鸭，服务员报价，父亲听说一只烤鸭要花200多块钱，心疼极了，说你二哥家养一群鸭还不如这一只鸭值钱呢，说啥也不让点。我朝服务员使眼色，少顷，烤鸭端了上来。我对父亲说，好好尝尝吧，味道不一样。也许折腾一上午累了饿了，父亲没再说什么，津津有味地埋头吃起来，边吃边说脆脆的烤鸭皮香喷喷，肉好嫩，说比在济南超市里买的烤鸭味道好多了。
下午我带父亲登上天安门城楼参观，高处俯瞰天安门广场，父亲又感叹：人真多啊，都不干活光出来耍？我指着红绳围就的地方对父亲说，当年毛主席就是站在这里宣告新中国成立的。父亲点点头，说毛主席真伟大，了不起。我知道，父亲这辈人对毛主席的感情最真挚、最朴素，发自肺腑。实际上，我带父亲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登天安门城楼，是圆父亲乃至父辈们的一桩心愿或梦想，只是父亲不愿说出口而已。
原打算带父亲再逛逛故宫，但考虑父亲毕竟年纪大了，担心将父亲累病，便依了父亲再三催促，当天傍晚返回济南。79岁父亲的首次进京之旅就这样圆满结束。
一日下班，我推开父亲房门，见父亲正在翻看我为他拍摄的一摞北京之行照片，脸上笑咪咪的。我知道，父亲已经坐在床头对着这摞照片看了不知多少遍了。
北京之行，父亲心里无疑是欢喜的。
北京之行过后不久，原本身体硬朗的父亲突然病倒。如今父亲辞世已四年多，每忆起七年前陪父亲进京，便禁不住心生感慨，这是我做的最让自己免生后悔的一件事。我有时想，百善孝为先，当下社会竞争激烈，工作生活压力大，人们忙忙碌碌，往往难有闲暇陪老人走走转转。我想说的，孝心不可等待和拖延，等将来有了时间，有了钱，有了……
眼下这个世界上几乎无所不有，却唯独没有后悔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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