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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友

老 友

作者 〔日本〕曾根圭介

1

“强奸?”道夫不由得反问。

“对,还有抢劫。施暴之后,那人抢走了钱夹里的2万日元。受害人是20岁的白领女性。”年轻刑警森说。

“哦,真作孽……”

森双眼直视着道夫,“先生,事发当晚,你真的是和石垣良太在一起?”

“是的,没错。他来我家了。”

“什么时候回去的?”

“是第二天。至少在我诊所开门的時候,他还在起居室一角盖着毛毯睡觉。”

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另一位刑警。那是个50岁左右的中年人,名叫东乡。东乡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四处打量着诊察室,看上去百无聊赖的样子。

东乡放低声音,“先生肯定没搞错吧?”

道夫再次瞥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对,没错。”

这天,一大早就将整个村子炙烤得滚烫的太阳终于西斜的时候,两位刑警毫无征兆地突然来到了诊所。候诊室里还坐着几个病人,都是村子里熟悉的老人,没一个是急着要看病的。

“听说先生对石垣这人很熟悉,是吧?”

“嗯,是啊。我和他父亲是老朋友。”

石垣良太的父亲源治和道夫是发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现在两人都已经65岁了,还住在一个村子里。当然了,对源治的儿子良太,道夫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和石垣一起喝酒的时候,还有谁在旁边?”

“虽说内人也在座,但是……”

“那我务必要问问你夫人了!”

东乡的口吻很坚决。于是,道夫带着两位刑警朝诊所后面的正屋走去。

道夫进屋喊了一声,他妻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走出来。森草草地打了声招呼后,立即询问道:“夫人,三天前的晚上,石垣良太来过这里吧?”

道夫的妻子没作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森。

“石垣良太,你认识他吧?”

见妻子还是不说话,道夫在边上插了一句,“三天前,阿良不是来这儿和我一起喝酒了嘛。”

这下女人瞪起了眼睛,对着道夫骂道:“烦死了,没见我正在看电视吗?你是什么人,快从我家滚出去!”

“你小声点,就一会儿,快回答刑警的问话。”

“烦死了!烦死了!”

女人用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摇着头,蹲下了身子。道夫想安抚妻子,刚把手搭在她肩上,女人立即拨开,大叫一声:“别碰我!”

面对两个神情愕然的刑警,道夫苦笑着低下头,“实在对不起。”

“你夫人是——”

森还想继续问话,已明白了几分的东乡连忙向他使了个制止的眼色。

道夫回到诊所,对候诊室里正等着看病的老人打了声招呼后,就到门外送刑警回去。时间已过了下午4点,但暑气还赖在村子里不肯走。

又有一个后背佝偻得很厉害的老婆婆朝诊所走来。道夫见了,连忙露出和蔼的笑容,鞠躬致礼。

“先生也真不容易,一个人要担起整个村子村民的看病重任。”东乡说。

“哪里,哪里!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我干着倒也并没觉得有什么负担。”

“说起来,你要应付的还不仅仅是病人呢。”说着,东乡又回头看了一眼刚刚离开的正屋。

“刚才内人倒没有坐立不安的样子。她这个人只要有电视看就心满意足了,能一连看上几小时。平时还要安分得多,刚才,却有点出丑了。”

东乡轻轻摇了摇头,“是我们打扰了她,惹她发火了。”

“不是你们刑警的关系,内人对我做的一切好像都是看不顺眼的。”

道夫的妻子原本是个恬静温和的人,道夫也不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夫妻相处近40年来,别说吵架,连同妻子顶嘴的事儿都不记得有过。但是,自从患了老年痴呆症后,她整个儿人都变了,如同要将积蓄多年的郁愤一气发泄完似的,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有时甚至还要对丈夫动手。

“最近,有的时候她好像连我也不认识了。不让我碰她的手,对我讨厌得很。”

道夫的口吻里充满了自嘲。两位刑警听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脸上露出几许尴尬的笑容。

当天夜里,石垣良太来到诊所。他在候诊室的长椅上一屁股坐下,伸直双腿,一连声地抱怨这天热得邪乎。这人本来个子就很高,再加上长了一身赘肉,看上去更显得人高马大。他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套在身上的肥大T恤,后背和腋下都是大块的汗渍。良太摇着团扇,不断向四周散发出那种由廉价香水和男人体味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气味。

“叔叔,警察来过了?”

“是的,今天下午来了两个人。”

“情况怎样?”

“照你说的回答了。”

良太听罢,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笑容。他单手做了个叩谢的动作,“谢谢叔叔。日后当报答大恩!看来,最最靠得住的还是咱道夫叔叔。”

“可警察说还抢了钱,这事真的和你没关系?”

“哎呀,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我不是说了嘛,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看电视。因为是一个人在家,所以没人能给我作证。我怕被人无端怀疑,这才想到让叔叔证明那晚我们是在一起的。”

接到良太打来的电话,是昨天晚上的事。他央求道夫,如果有警察上门询问,就说三天前的晚上他俩在一起。那时道夫再三询问是怎么回事,良太只是支支吾吾,不愿说清楚。

良太似有苦衷地说:“一旦被警察铆上就完了,你终生会被当作罪犯看待。这事开不得玩笑。我可是想从今往后好好做人。”

良太怕警察用有色眼镜看待他,是因为他有过前科。十多岁的时候,良太加入过附近S市的一个不良少年团伙,还因犯下恐吓、盗窃、猥亵等罪多次服刑。他现在32岁了,还没有干过一份正经的工作。

“这次幸亏叔叔相助,让我摆脱了嫌疑。先前说的话就忘掉它吧!”

“这次果真是有惊无险了?”

“我信任叔叔!”说着,良太站起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用手勾住道夫的肩膀,“对了,叔叔,我看中了一辆车,不怎么贵,您资助我一下嘛!”

8月×日,晴

傍晚,冲着那事,警察果然上门了。他们说是为S市发生的抢劫强奸案件进行调查。虽然最后没说什么就回去了,但从态度上看,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话。

晚上10点过后,良太来了。他断然否定与此案有关系,但还是让人生疑。这次又来讨钱,我把钱包里的5万日元给了他,说手头就这些了。

晚饭做了樱子爱吃的炸猪排。但是面对面一起吃饭时,她还是一言不发,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

难道再不会有打开心扉的一天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感觉空虚得很。

2

诊察室里一下子暗了下来。窗外,成片的积雨云正朝这边奔涌而来。

“啊呀,要下雷阵雨了!”排在最前面的老婆婆嘟哝了一句,慢慢地在诊疗椅上坐下,向前伸出左手。

道夫小心翼翼地从她细瘦的胳膊上解开血压计绑带,凑到她耳旁说:“高压140,低压95。低压有点高,是不是在服药?”

“在按时服着呢。先生,每次都给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真拿不出手。”说着,老婆婆拎起脚边的一个塑料袋放在道夫面前,里面塞满了茄子、南瓜之类的蔬菜。

“总是吃您送来的菜,真过意不去。带那么多,挺重的呀。”

“这些东西算什么哦,跟先生的帮助比起来差得远呢。”老婆婆朝道夫合起满是皱纹的双手。

老婆婆今年迎来了米寿,除了血压有点高、耳朵有點背之外,身子骨还很硬朗,离开诊所就去田里干活了。去年,她老伴以90高龄去世了。当时,不管是家人还是老翁本人,都希望他在自己家里终老天年。作为医生,道夫虽然回天无力,但直至老翁临终那天,他仍每天上门诊疗。直到现在,老婆婆还心存感激,每次上诊所看病,都会捎上一袋刚收上来的新鲜蔬菜。

道夫送走老婆婆后回到候诊室,正碰见山崎巡查上门。山崎是今年4月刚刚到村子派出所上任的警官。小伙子才20岁出头,村民们称他为“小警察”。当然,这个称呼里既含有亲切之意,也带有一丝揶揄。

山崎一见到道夫立马举手行礼,然后从夹在胳肢窝里的纸夹中抽出一张通告,“先生,真抱歉每次给您添麻烦,这次还望多帮助。”

道夫苦笑着接过通告。候诊室的墙上,在厚劳省、保健所、医师会等机构的告示旁边,已经贴有三张逃犯通缉令和通告了,都是山崎送来的。

这个小小的诊所,就道夫一个医生,既没有护士,也没什么住院设施,不过候诊室还是比较宽敞。道夫的父亲在战前开设这个诊所的时候也许已经预料到几十年后,村里会出现人口减少、老人增多的情况。现在,诊所的候诊室更像是一个村里老人的社交场所,特别是在夏季炎热的白天,有的人借口来抓药,带着茶点和棋盘到这里纳凉,直到傍晚才回去。

山崎说:“这次不是通缉逃犯,是寻找失踪者。”

道夫的视线落在通告上,“是中学生?”

“对,是S市的学生。听说从上个月到现在没有回家过。这孩子以前经常上交友网站,所以离家出走的可能性较大。孩子的父母直到现在才提出搜寻请求,可以想象平时的表现是什么样的了。”

坐在长椅上的老人们都竖着耳朵在听两人交谈,其中一人说:“离家出走的中学生会到咱这山沟沟里来?”

“可是,从这孩子手机最后通话的方位看好像是在这村子。”

“这有什么要紧的?小警察啊,上次那个入室盗窃的案子破了没?”

山崎巡查一脸惶恐,“对不起,还没有。”

“要抓紧破啊。从前咱这村子从来没有一户人家在离开时给屋门上锁的!”

最近两个月,村子里发生了好几起偷盗案子。虽然各家的损失都不大,但被盗的全是独居老人,而且盗贼都是恰好在主人出门干活的时候破门而入,所以有理由怀疑是熟悉村里情况的人干的。

闲得无聊的老人们就像见到一个模样好玩的玩具,对着山崎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有时间去找离家出走的坏女孩,还不如去抓捕盗贼。”“放点心思好好巡查,可别拿着薪水偷懒。”“前几天我路过派出所,往里一瞧,你小子正在打盹儿呢。”

山崎这会儿边擦汗边一一向老人们解释。

“怀疑的对象总有点数了吧,小警察?”

“哪里,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下老人们开始互相递眼色了。其中一人刚说出“要我看来,定是那混蛋干的”,其他人立即连连点头,“对,一定是的!”

山崎瞪大眼睛,“你们都已掌握线索知道谁是嫌犯了?”

其实,盗贼很有可能是石垣良太的说法,早在案发之初就在村民间流传开了。山崎是刚来不久的新人,所以对此还闻所未闻。

“那个失踪的中学生,说不定也是良太干的呢。不是说有刑警来调查过的吗?”“反正这小子什么坏事都干得出。”“年纪轻轻却不干活,整天东逛西荡的。”

当然,刑警上过门这件事,道夫是不会声张出去的。可是,村子里传言之快十分惊人,而且还相当准确。

“没有确凿证据,光靠猜测胡说一气,那可不行。”道夫立即提醒道。但山崎早已掏出笔记本,开始倾听老人们诉说了。

“先生得空是不是也可以向源治提提。这人倔得很,我们说的话,他一点都听不进。”

良太的父亲源治,虽然也是在这个村子里出生长大,但和同村的父老乡亲们就是合不来,唯有道夫是个例外。

“嗯,有机会我和他说说。”道夫丢下这句话,便返回诊察室,似乎是想逃避老人们的目光。

诊所没有固定的就医时间,只要有急诊的病人,不管是深更半夜,还是一大清早,道夫都要被叫起诊病。对一时无法应对的疾病,道夫就只能将病人转送S市的综合医院,他得一路护送病人上医院。话是这么说,但乡村诊所毕竟同城市医院不一样,这种情况一年都难得碰到一次。

每天黄昏时分,结束一天的工作,道夫总爱站在诊所门口远眺。门口有个高高的土岗,站在上面能望到很远——那随风起伏的稻穗,还有夕阳映照下的层层山林。这景色同他25年前回乡继承诊所时毫无二致。

但是,这只是表面现象,村子内里的变化还是很大的,比如休耕田在不断增多,村民正在趋向老龄化。就连刚回乡时被称为“小先生”的道夫,也已经65岁了。同岁的妻子患有痴呆症,诊所后继无人。

那天也同往日一样,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道夫站在门口,迎着风,陷入了沉思。不觉间,一辆破旧的卡车开了过来,引擎发出的声响就像患有气喘的病人在喘息。

头戴草帽的男子将卡车停在诊所门口,慢慢地朝道夫走来,是良太的父亲石垣源治。他无法抬起的左脚在铺有沙砾的路上划着一条直线,弯成直角的左手,像抱着个什么贵重物品似的紧贴在胸前。三年前,他因脑溢血倒地,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虽然行动不便,去年老伴又病故,但年轻时农田干活练出的体力和精力倒也不是用来摆样子的,直到现在,源治还在上辈传下的农田里一个人育秧。

源治走到道夫面前,一声不响地将手伸进脏兮兮的工作裤裤袋取出一样东西。

“这个,是先生的吧?”

源治的手里,躺着一块旧表。

“啊,是的,是家父的。”

源治口中的“先生”,指的并不是道夫,而是他的父亲。

源治那张晒得黝黑的脸气得扭歪着,“那个混蛋丢在了垃圾袋里。一定是从你家里偷出来的。”

道夫笑了,“哈,是我让良太丢掉的。”

“骗人!”

每当家里发现少了现金和物品,一开始,道夫总是怀疑是妻子干的。她已经无法识别哪些东西该丢掉,哪些东西不能丢。但是不久,道夫就知道真相了。良太主动挑明是自己干的。

“真对不起。”源治取下草帽,低下了头。

“别放在心上,反正这手表也坏了。”

“话不能这么说。那可是先生的遗物啊。”

“反正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你别有顾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

道夫苦笑了一下,“说什么傻话,就这破玩意儿还报案?”

“他一定还偷了其他东西。估计是将他妈留下的那点钱都用完了,就动起了偷别人东西的歪脑筋。这个混蛋!”

源治的妻子生前对这个不帮着干农活,也不去工作,每天就是东游西荡的独生子十分宠溺,天天做饭给他吃,还给零用钱花。对于良太来说,母亲的死就意味着断了他的命根子。而村里连续发生空屋失窃事件,就是从良太死了母亲半年后开始的。

道夫说:“你何不教教他怎么种稻?他身强力壮的,说不定很适合干农活呢。”

“他这种没常性的人,怎么干得了?”

到了良太迎来成人式的时候,性情耿直、脾气倔强的父亲和游手好闲的儿子之间,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父子俩在家里吵架甚至扭打在一起成了家常便饭。直至良太竟然动起刀来,源治的妻子才说服尚迟疑不决的丈夫,在自家的宅基地另盖了一座房子。自良太分开居住到现在,将近10年来,源治从没和儿子说过一句话。

“我看那个混蛋最近常往诊所跑,难不成他在向你要钱用?”

道夫沉默不语,算是回答了他的疑问。

“虽然我没有道理说这个话,但我还是要劝你,别再娇宠那小子了!”

“我没娇宠他。”

“我总觉得,你还在为那次事故自责。”

那是20年前夏天发生的事。当时良太还是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在S市的少年棒球队练球。农忙时源治夫妇腾不出空送儿子去考试、训练,就常由道夫开车送去。

那天也一样,道夫准备开车送良太去S市球场训练。临走时,道夫随口问了一声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独生女阳子:“你也一起去吗?”

这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给道夫留下了终生的后悔。

事故发生在从村子通往S市的一段山路上。在一个视野不佳的弯道口,一辆汽车突然冲出正常车道迎面撞来。

这辆车的司机不仅饮了酒,还超速,道夫完全无责。但是,上帝的请帖往往会送错地址。

阳子在12岁那年停止了成长。从此以后,她只在立式相框里对着亲人微笑。良太右臂复杂性骨折,经过几个月调养后虽然痊愈,但他再也不能活跃在球场上了。一个依靠强壮的体格和天赋,身上寄托着父母和教练厚望的棒球选手,就此告别了运动场。

当然,即使没有这次事故,良太能不能经过甲子园比赛成为职业棒球选手,如愿走上成长之路还是个未知数,但哪个孩子不是怀揣着各种美好梦想,希望在自己的成长之路上,一个个去实现呢?良太在他12岁那年,梦想被砸得粉碎。

“那次事故你没一点儿责任。”

“也不能说一点儿没有。”

“算了,不和你争了。”源治接着压低声音说,“还有件事情想问你一下。今天下午,派出所来了人,像是村里又发生了空屋盗窃案。”

“嗯……我也听说了。”

“不单单是盗窃案呢,还说有个女中学生失踪了。听警察的口气,那事似乎和小混蛋也有瓜葛。”

“小警察没什么经验,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他听信了那些老人的闲言碎语。你不用太在意,别把自己的儿子想得那么坏!”

“是吗,真的和那小子没关系?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源治那张又大又黑的脸就在道夫的眼前。那是一张饱经风吹日晒的农民的脸,汗水正沿着一道道深深的皺纹往下滴。

道夫突然问:“你最近有没有去镇上检查过?”

“我在问你呢,别岔开话题,好好回答我!”

“我不是岔开话题。你去查了身体没有?”

“这点毛病,用不着。”

天色已完全变黑了。道夫从胸前口袋里摸出笔形电筒,照着源治的脸,另一只手扒下下眼皮,仔细观察眼球。

“这些天有没有小便发红、大便发白的时候?”

“谁会去仔细看自己的大小便呢?”

“你过来!”道夫一把抓住源治的右手,朝诊所走去。

“干什么?我没什么不舒服。”

“我知道,你别管。我给你验一下血。”

源治拼命抵抗。要是以前,不管道夫用多大的劲,也拉不动他。可现在,他左脚已使不出劲,单靠另一只脚,根本抵不住,最后只能任由道夫拉进屋。

身后的稻田里,青蛙的大合唱一阵高过一阵。屋外,连一丝风都没有。

8月×日,阴

上午,S署的刑警东乡来电话,说是想再来了解一下情况。看来他的疑点还是在良太身上。

下午,去了里德尔蛋糕店。这是一家刚在S市购物城里开张的新店。杂志上有介绍,似乎也很受年轻人的欢迎。排了30分钟的队,终于买到了一块生日蛋糕。

原本想让她高兴一下,没想到,樱子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块写着“Happy Birthday to SAKURAKO”的小牌牌,到后来,甚至把点了火的蜡烛丢在地上,还吐唾沫。

我收拾着被踩得一塌糊涂的蛋糕,不觉流出了眼泪。

不要灰心。她总有一天会接受我的。

3

出诊回来的路上,道夫突然想起,该去看看龙神的瀑布。那里虽说是村里唯一的观光点,但也只有一个窄小的停车场和一块指南板,根本看不见一个游客。

道夫跳下车,穿过一片山毛榉林,大约五分钟就来到了瀑布的顶部。从脚底下跌落的水流奔腾不息,掩盖了刚才还吵闹不休的蝉声和鸟鸣声。接纳水流的水潭在往下的五米处,水烟笼罩中有个缺口。

道夫少年时代,这里是他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地方。他们常常爬上杂草丛生的小路,然后跃入水潭。从早到晚一整天,从没有玩厌的时候。在那个时代,大人们可不是随时盯着孩子。

时间已过去了将近60年,但是第一次跃入水流时的情形,道夫还记得清清楚楚。在上小学后的第一个夏天潜入水潭,对一个乡村少年来说,是他融入孩子圈,有资格在“孩儿王”中论资排辈的一个重要的“通过仪式”。

一年级学生并排站立在瀑布的顶上,必须当着众人的面,一个个循序跳下。当时跳水的几个同学互相推让,谁也不愿意第一个跳下,只有源治默默地站出来。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拍手起哄的高年级学长,嘴角浮出一丝无所畏惧的笑容,一头扎进了水潭。源治从小就是个做任何事都从容不迫,有一股子决不服输劲头的男子汉。打架的时候,即使对方个头比自己大、人数比自己多,他也是毫不畏惧地奋勇向前;即使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也不哭一声,更不会认输。

长大之后,源治的这种性格没有任何改变。别说是一个村子里的村民,就算是村公所、度假村开发商、农协的人,只要有他看不顺眼的事,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咬住不放。也因此,直到现在,村子里只有道夫一个人愿意和他来往。

同学们一个个成功地跳了下去,道夫成了最后一个。他战战兢兢地朝下张望,只见水潭里漩涡翻滚,他怕自己这个“旱鸭子”被吞没后可能再也浮不起来了。

“胆小鬼,快跳!”不知什么时候,源治站在了他身后,“被人看成傻瓜,你不窝火吗?”

高年级同学和已跳过水的伙伴们这时正用手指着他在讥笑。结果还是源治从背后将一动不动的道夫推了下去。确切地说,他是掉下去的,而不是跳下去的。

背后被源治推上一把,并不仅仅是这一次。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道夫也像多数人一样,看了一些文学和哲学的书,开始反思人生的意义,对自己将来的前途充满了幻想。源治见了却嗤之以鼻。早年丧父的他,初中一毕业就辍学务农了。在已成了家里顶梁柱的源治眼里,道夫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我是农民的儿子,所以还是个农民;你是医生的后代,就应该行医。”

这是一个再明白不过的天经地义的道理。结果,道夫考取了大学医学部,毕业后成了一名大学医院的医生。40岁那年,他回乡继承了父亲的诊所。当初他并没想到要回老家,而是打算和妻子女儿一家三口在城市生活。改变他想法的,是在父亲去世后他回家奔丧时源治说的一句话。

“你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做医生了吗?继承先生的诊所,是你该做的事呀!”

早年抱有的要在医学事业上功成名就的宏愿虽然没能实现,但走了一段弯路后,现在却也成了村中老人们的重要依靠。时至今日再回过头来看,这25年里,自己每天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从医的意义。

道夫想,源治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虽是无心,却正中要害。

道夫回到诊所,看见门口停着一辆白色警车,车上坐着两个人,是上次来过的刑警森和东乡。等道夫把车开进车库后,两位刑警朝他走过来。

“一再上门找你麻烦,真是不好意思,先生。”森嘴上说着客气话,眼中却露出比上次更具挑战性的目光,“是这样,有新的目击者出现了。那人看了石垣的照片后,说他很像嫌犯。”

道夫毫不回避森的视线,瞪着眼问:“那又怎样?你的意思是说,我说了谎话?”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先生可是大为不利。”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森还想说什么,东乡用手势制止了,“我们并不是说先生说了谎话,毕竟谁都有搞错的时候。”

“我可没有搞错!”

“先生,嫌犯作案应该不止这一次。因为案子比较特殊,所以还有很多不愿站出来指证的受害人。如果放任不管的话,也许会有更多的年轻姑娘遭殃。”

“但是,我的回答还是没变。”

“那我再问一下,那天晚上,你和石垣良太一起喝酒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話?”

“说了些什么话?就是极平常的拉家常!”

“能不能具体说说?”

“那时喝醉了,不记得了!”

8月×日,晴

傍晚,刑警又来了。这次是来进一步了解和良太交谈的具体内容。最后为了不露出破绽,我坚持说已记不清了。今天虽然还是挺了过去,但是,谎话能一直圆下去吗?真让人无法安心。

晚上11点过后终于联系上良太。良太一口咬定与这个案子毫无关系。最后他说:“我要是被抓进去了,叔叔也逃不了干系。”他在威吓我。看来,事态正越来越不妙。

喂了药后,樱子才变得乖顺了。可是,事情一结束,头脑冷静下来后,一种强烈的自我嫌恶感和犯罪感便会袭上心头。

难道两人的关系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男人的欲望,自我嫌恶感,无休止地周而复始。

4

被夕阳烧得通红的西边天空,一只飞鸟在盘旋。源治独自坐在田间小道邊的四棱木材上抽烟,心满意足地眺望着自己从春季开始就种起来的一大片水稻。

“哎呀,这天可真热!”

听着背后传来道夫的声音,源治头也不回地说:“夏天当然热了,所以稻子才长得好。你整天坐在空调房间里做事,把这道理也忘啦。”

道夫无奈地笑着,在源治一旁坐下。脚边,梅花草开着小小的白花。

“跑这儿来,有什么事?”

“出诊回来,正好见你坐在这里,就过来看看。”

源治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说谎。”

“是这样,市民医院刚寄来了你的验血报告。”

“噢。”源治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怎么感兴趣。

道夫拿出写有检查结果的验血单,展开在他面前。

“我没有随身携带老花镜,再说,你让我看我也看不懂。你告诉我结果不就得了?”

“你得去市民医院拍个CT片子!”

“怎么,结果不好吗?”

“有点让人担心。有个叫肿瘤标志物检查,数值是——”

“你说话就是爱绕弯子。明说吧,是不是癌?”

“有可能。”

源治的脸色没有一丝变化。

“你有没有觉得食欲不好、容易疲劳?有感到哪里不舒服吗?光从肿瘤标志物检查的数值看,有可能是胰脏、胆囊或肝脏的哪个地方——”

“都这把年纪了,吃得少,身上也总有一两个地方摸着疼。”

“不管怎样,明天去一趟市民医院,我送你去。行的话,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有那么严重吗?”源治扭头看着道夫,“你别有什么顾虑,和我直说吧!”

于是,道夫从最乐观的估计到最坏的结果,把可以考虑的可能性概要地说了一遍。当然,在接受仔细检查之前,还存有希望,不能做最后的断定。

但源治似乎已从道夫的表情中察觉了些什么。他又摸出一支烟衔在嘴上,点上火,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大片水田,口中吐出的烟圈乘着微风,慢慢地飘散开去。

过了一会儿,源治才低声嘟哝道:“你得遵守咱俩说好的约定。”

几年前,当源治因脑溢血倒下,平生第一次有了住院经历之后,他不止一次地对道夫说,我一定要死在家里,临终时,你得在我身边!

“抱歉,看来我是没法遵守了。”

“为什么?”

“其实,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得告诉你。前天S市发生的案子你知道吗?”

“你又想打岔了,是吧?”

“不是,我说正经事。”

“你知道,我既不看电视,也不读报。”

道夫拿出一张剪报递给他。

“我说了没带老花镜,你告诉我吧。”

于是,道夫简要地将消息读给他听:

×日下午6点40分左右,在S市市区,一名放学回家的小学四年级女学生(10岁)被一个陌生男子持刀劫往车中。几小时后,女童成功获救,仅受轻伤。而上个月也发生过一起一名初中女生(14岁)放学骑车回家途中被人劫往车中的案件。

S市从去年起,单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就有超过五人受到伤害。警方呼吁,学生放学回家不要单独行走,尽量避免走僻静小路。

源治眉头紧锁,“难道又是那个混蛋……”

“良太向我求过情,要我证明,案发时他正在我的诊所。”

“你别理他,应该立刻报警才是!”

“嗯,我也是这样想……”

“后来呢?”

于是,道夫将他帮良太作了上个星期S市发生抢劫强奸案时不在现场证明的情况说了一下。

还没等道夫说完,源治就瞪圆了眼睛,大声责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当时我信了良太的话,他和案子没有关系。”

“傻瓜!”源治厌恶地说,“他的话你也信!”

“难道他还真敢向孩子伸手……那时我要是和刑警说真话的话,这个小学生也许就不会受害了。我再不能包庇良太了!”

“那当然了!”

“我想作伪证还不至于坐牢吧?但肯定会流传开来。这样一来,我就再不能在村里行医了。最遗憾的是,无法遵守与你的约定了。”

“我个人倒无所谓,反而是村里的那些老人,没了你,他们怎么办?”

源治愤然站起身,嘴里骂骂咧咧的,一步一步地拖着病腿慢慢走上田埂。相交将近60年了,道夫还是第一次看到源治这样慌乱的样子。

太阳早已躲到了山后,山阴处响起了阵阵夜蝉的鸣声。一辆轻卡驶过机耕路,坐在驾驶座上的老年夫妇对着道夫点头致意。

源治突然停下脚步,自言自语般地嘟哝了一句:“今晚我来诊所,你先不要去找警察。”

源治没有说为什么,道夫也不想问他理由。

东边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低垂的乌云瞬间在夜空中亮了一下。一会儿便响起了低沉的雷声,窗户玻璃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声,从窗外吹进的凉风扬起了窗帘。与源治分手才一会儿,便下起了雷阵雨。现在,将村子洗刷一新的雷雨差不多已完全停了。

道夫坐在诊察室的椅子上,闭上眼睛,竖起耳朵细听屋外的动静。10点过后,窗外便传来沙沙的脚踏砾石发出的声响。

道夫像屁股下装了弹簧似的猛地站起来,去开候诊室和门口的灯。窗户玻璃上映出源治的身影。他紧抿着嘴,瞪眼看着道夫,身上的衣服和傍晚见到时的一样,白色圆领汗衫和灰色工作裤。但胸口和腹部,还有裤腿却被染得鲜红,脸上和手臂上也是点点红色飞沫。他手上提着一把柴刀。

“快把我送到S警署去!”源治只说了这一句。

道夫坐上驾驶座,拿出钥匙准备发动汽车,但颤抖的手怎么也对不准锁眼。他觉得口中干渴,心跳得厉害。他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但源治并没立即上车,而是犹豫地不住打量自己的衣服。

“真对不起,要是换一身衣服就好了。”

“你还在意这个!”

源治一上车,车里便弥漫起一股汗水和血水混合的气味。尽管因为职业关系,道夫对这股气味并不陌生,但他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出发了。”

对道夫的话,源治听了只是点点头。一路上,他一言不发,两眼望着窗外,似乎要将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牢牢地烙在心里。

一片漆黑中,汽車的前照灯映出一块指南板:龙神瀑布。

“先去瀑布那儿看看?”

源治还是一言不发。道夫将车开进停车场。他下车刚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关车门的声音。

向来不喜欢感伤言行的源治,此刻大概是无法抗拒最后再看一眼的欲望,或者在投案前,他想留点时间调整一下心情。总之,他跟着道夫朝瀑布走去。两人并排站在瀑布的顶上。

月光透过密密树叶,漏下点点银色。寂静的山林中,只有水流的声音在轰响。

“多少年没来了?”

对道夫的询问,源治并不搭理,只是自言自语道:“反正那混蛋已经‘几进宫’了,总归是改不好了。”

道夫听了不置可否。

“你作伪证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好好开诊所。村里的人少不了你。以前先生说过一句话,活在这世上是件简单的事。人从出生到死亡有一根线牵着,只要拉着这根线走下去就行了。”

“家父和你说过这样的话?”

“嗯,那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源治两眼看着远方,像是在竭力搜寻早年的记忆片断,“但是,有的人偶尔也会看不见这根线,所以会失足,比如咱家那混蛋就是。”

源治当年是村里出了名的坏小子,不知为何竟老老实实听从了父亲的指教。道夫想,看来当年父亲很疼爱他。他想起,小时候也不止一次地想过,相比自己,父亲似乎更疼爱源治。至少说来,他从没听见父亲对他说过这种充满人生哲理的话。这个威严寡语的男人,平时在家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医书。在道夫的记忆中,父亲从没让他进去玩过。毕竟,在那个还没有“家人聚乐”一说的时代,做父亲的,多少就是这个样子。

“我将来也要做医生。”当道夫这样说时,父亲的一句话令他至今难忘——不行,你不适合。

8月×日,晴,半夜后雷阵雨

与源治去了龙神瀑布。一切都弄妥帖了。

父亲当年为什么反对我做医生?他最后没说理由,但我想他是看穿我了。我是个冷酷的人,内心深处隐藏着如同被永久性冻土层覆盖般的难以融化的冷酷。

5

“石垣源治的遗体挂在了最下游处;而凶器,也就是那把柴刀,却被发现丢在了水潭中。据此可以推断,他是跳进了龙神瀑布。”

听着S署刑警森说的这番话,道夫点点头,脸上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

在寂静的候诊室里,道夫接受了两位刑警的问询。屋外被夜色包围着,为寻求亮光聚集而来的虫子不时地碰撞着玻璃窗发出声响。

“听说先生是村里唯一一个和石垣源治关系密切的人。当时有没有任何出事的征兆?”东乡问。

“源治近来是有点儿反常……”

“你说的反常是?”

“他怀疑自己患了癌症。”道夫说着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源治的血液检查报告单,“为慎重起见,我叫他到S市的市民医院去检查一下。看,检查结果没什么异常。但我反复和他说没什么问题,他就是听不进,说是我不告诉他实情。”

“有认知障碍症状?”

“更确切地说,还是心理问题。”

“可他为什么连儿子都会杀?”

“这是他自杀前带来的。”道夫把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新闻报道递给东乡。

×日下午6点40分左右,在S市市区,一名放学回家的小学四年级女学生(10岁)……

森从旁看着剪报,一脸纳闷,“×日发生过这个案件?”

“一年多以前的事,案子早破了。”东乡答道。

“对了,我想起来了。是S市政府的一个职员,作案多次,是个萝莉控。”

道夫叹了口气,“拿了这样一张旧报纸来,还硬说作案的人一定是他儿子,说儿子即使进了监狱也改不好。这人本来就死心眼儿,一定是觉得自己死在儿子前,会对不住社会。”

森脸上浮出微笑,“养了这样的儿子,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他有生产责任嘛!”

东乡用责备的眼光瞪了森一眼,低声说道:“妄想的结果是杀死了亲生儿子又自杀……”

“我是他的朋友,还是主治医生,要是多留点神就好了……事到如今再说这样的话已经迟了。”

临走时,森看见墙上贴着好几张通告,“谢谢你的配合。”

“这是村里派出所山崎巡查带来的。”

东乡被其中一张通告吸引住了。

“怎么了?”道夫问。

“看这张寻人启事上的初中女生。14岁,名叫樱子。年龄和姓名都和我女儿一样,所以感觉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道夫回到正屋,起居室里的妻子正对着电视机放声大笑。他侧眼看着,走上楼梯。二楼有四个房间,最里一间是以前女儿阳子的卧室。她死后,护窗板就一直关得紧紧的,这里形同堆物间。

站在门前,里面传出了很大的说话声。

“痴婆婆,你去哪了?好像有人!”

道夫推开拉门,昏暗的房间射进了亮光。樱子抵不住亮光眯起眼睛朝门口望去。

“你想一直把我关在这里吗?快把这个解开!”樱子尖声叫着,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

道夫第一次见到樱子,是在7月中旬。他去S市的购物城买东西,坐在长椅上休息时听见她的招呼声。

“叔叔,有空吗?”

道夫原本想就做这一次,但还是忍不住做了第二次、第三次。随着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他难以自拔,开始迷上了樱子。

樱子似乎经常利用交友网站和别的男子见面,但道夫却想将她攫为己有。幸亏老年痴呆的妻子已经对外界没有感知能力了。

最大的失算是,将樱子关进自己家不多久,家中没人时,让良太发现了秘密。从此以后,良太开始向道夫要挟讨钱用,有时还要侵犯樱子。

万一良太因为S市发生的案子被警察抓进去,他一定会供出樱子的事。这样,自己怎么办?没了我这个医生,这个村子怎么办?

最后那天源治说的话又在道夫耳旁响起:村里需要你。

“这下好了,源治。”道夫心里对着亡友说。

樱子白皙的肢体在黑暗中特别显眼。她每次挣扎着恳求脱下手铐,年轻女孩身上散发出的特有体味就会刺激道夫的鼻孔。

当他拿起装有麻醉剂的针筒时,樱子的眼里便露出胆怯的神色。

“你顺从我,我也不想用这个。”

“不要啊!你别过来!你这个变态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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