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寒回过头瞟一眼，电视里正重播昨天采访女人的节目。他拿起钥匙，拍拍油光滑亮的黑色西服，再次正了正领子。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电视里还在说那个女人，“王医生，您年轻有为，不知道您的感情生活如何呢？”一个梳着洋娃娃头的中年女主持人问道。“我这样说，感情应该顺其自然吧，越是强求越是失望。”女人微笑着答。女主持忙点头,表示很满意，接着说：“那么，就祝福...”宁寒关上电视，嘴角勾起一抹笑，镀着步走下楼，一辆S65停在街角，宁寒优雅的坐进车里，引擎嗡嗡作响，汽车迅速地消失在了马路上。
宁寒一只手把着方向,另一只手靠着车窗撑着脑袋想东西.他自认是个超脱的人,汽车走得四平八稳.马路旁的广告牌刮风似的倒退.
当两天前再一次收到那封邮件,他终于失掉了超脱.他按着邮件上的联系电话拨过去.
"您好!这里是同城幸福信息交流中心,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对方是个热情洋溢的女接线员.
"你们是配对中心?"宁寒问.
"呵呵,那得看您的需要了"
"说说看"
"我们中心,只要您向我们提供准确无误的个人资料,我们新开发的幸福配对软件就有能力根据您的需要,在数据库里为您寻找到您需要的最佳对象"
宁寒随意的旋转着一只笔,玩得天花乱坠.
"哦,是像电脑算命一样事先就备好了的说法么?"
"先生你误会了,"女接线员好象应付惯了这种问题."我们数据库里都是本城客户的真实资料,我们提供的是智能和准确的人性化科学服务.我们将用最科学的方法为您尽快找到属于您的幸福!"
宁寒把笔放下,看了看屏幕上的邮件,终于低下头,面无表情的说:
"我明天去你们公司."
女接线员还要补充:"我们公司..."
电话里传来"嘟...嘟..."
二
一座银色大厦,门前车来车往.
宁寒把车驶入地下停车场,走进一座空电梯间,门关了一半,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挤了进来.
"真他妈热!"他骂道.瞥一眼宁寒.
电梯上升,男人满脸通红,撩起汗衫来擦脖子,那儿挂着一条圆滚滚的金项链.转眼到十二楼,男人和宁寒一起走出电梯.宁寒整了整西服,往左走.男人走向另一边,边走又回头瞥一眼,"真他妈..."
宁寒笑了笑,走向十二层的前台.
"你好,我昨天预约了王医生,十点半,我姓宁"
"稍等."
前台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子,正举着一本白皮文件夹聚精会神的看,间或翻一页,闻听声音一惊,赶忙把文件夹里的一样事物藏到身下,竟是另一本书.她小脸一红,低着头回答宁寒,突然又四下张望,楚楚动人.
宁寒注意到那是一本琼瑶的《女朋友》.
她开始翻腾桌面上凌乱的登记簿,一会儿找到一张,一目十行的看.
":宁寒?"她抬眼问.
"是我"
她站起来,看了一眼宁寒身后,尴尬的说:"王医生这会儿有事,你预约的是十点半,现在才十点,你还得再等等."
宁寒顺从的说:"好"侧头见一把沙滩椅,宁寒坐下来.一动不动.上午烈烈的阳光从十二楼的落地窗倾泄进来.
她好奇的打量他,"这么晒人的天他竟穿厚厚的西服,"她心想"难怪是来找王医生的."
宁寒突然问:"高凌风怎么样?"
"哈?"她打量的目光对上他,促不及防.宁寒指了指她桌面的文件夹, 笑着说:"我是说它."她一愣.然后两人都笑了.
接下来,宁寒开始和她天南地北的侃.从《女朋友》聊到男人,又聊到爱情.
女孩很开朗.
宁寒若无旁人的问:"这儿给抽烟么?"
"嚯嚯,"她抿起一道厌恶的神色:"你是来看病的还是来生病的啊?"宁寒摸摸口袋,释然的一笑:"忘带了."
"你不是经常穿西服吧?"女孩仿佛打趣道.宁寒一笑,说:"不是."她扑哧一笑,刚想说点什么,走廊另一头,一扇门"哐"的打开,一个男人八着脚先走出来,到楼梯口,一会儿电梯上来,载了他下去,赫然是刚刚在电梯里骂街的那个中年男人.一个女人跟着出来,盘着头发,典型的职场女人竖领白衬衣,一条平坦的窄裙,配高跟鞋.目送那男人进电梯,她才朝宁寒这边看来.友善的笑笑,又走了回去.
"那就是王医生,你可以进去了"前台站起来说.
宁寒点头,朝她挥挥手,径直走向走廊尽头,房门虚掩,上头一排字:心理咨询室.
宁寒敲门.前台一直看着这边,宁寒走进去,"哐"的一声把门关了.
三
宁寒依旧一只手把方向,另一只手闲放着.汽车内干净整洁,一摞证件,一封平安符,一瓶矿泉水,都安放在该在的位置.城市夏天,正午最恶劣,马路上车水马龙,周边却一个人影都不见.宁寒此刻很想有个人陪他一起坐在飞驰的汽车里,一个女人.一个眉飞色舞的女人.
他首先排除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缘小姐,缘小姐介绍自己的名字,说因为很拗口就微缩到一个字,就是缘.然而她又说自己还是独身,对宁寒说:"你就叫我缘小姐吧."
宁寒想起昨天,缘小姐带着他参观他们的公司,一栋现代化写字楼的最顶上三层.第一层人如潮汐,人们埋头疾书,或奔走相告,像一垛昌盛的蚁窝,仿佛谁都有忙不完的工作."这里是我们的信息中心."缘小姐得意的介绍道."每天都有大量的资讯在这里输入电脑,我们新开发的幸福系统软件对数据进行分析,就能得出客户想要的信息了."随后缘小姐带宁寒上二楼,二楼是客户中心,中央空调全天开启,阳光被暗黄的窗帘阻挡.灯光浓稠得像发酵的牛奶.
"您可以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去取您要的信息来.这一层,我们还有专门为顾客开放的娱乐...."
"谢谢,这楼上是?"宁寒打断她.
"哦!三楼是董事长办公室,一般是不对顾客开放的."缘小姐笑得很热情,脸上搽的一层厚粉悬悬欲坠,仿佛吹弹可破.
客户中心墙上,挂着一台巨大的液晶电视,电视里正播放当日新闻,一档本市的访谈节目.宁寒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看了会儿电视,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一切索然无味.不远处有个男人正吹云吐雾,宁寒皱了皱眉头.
缘小姐很快返回,手里拿着一叠崭新的文件,精神奕奕地穿过大厅走来.突然她看着屏幕很高兴的说."诶!就是她,那个心理医生!"宁寒再看电视,是当天的直播,里头正采访一个年轻女子,字幕写着,专访:本市十大杰出青年--王郡.屏幕里,一个梳着洋娃娃头的中年女主持人和盘着头发穿白大褂的王郡正襟危坐.
宁寒接过缘小姐递来的文件,快速的把页数捻一遍.约有十几张十六开纸的内容.突然很感兴趣的问:"你们是怎么弄到每个人资料的啊?"
"商业秘密."缘小姐神秘的笑笑.
汽车飞驰.宁寒使劲摇摇头,把缘小姐的脸甩出脑海.后视镜里,银色的大楼愈来愈矮,宁寒一踩油门,奔驰车轰地加速,大楼消失在垄起的马路上.
四
第二天上午十点,前台扫过一遍楼道,给走廊上的一排万年青浇过水.坐在服务台里面,一手捧着文件夹,一手绞着自己的头发玩,阳光又涌进来,她嘴里哼着歌. 悠闲自在.
宁寒还是提前半小时到达,照例黑色西服.前台这回看见了他,合上文件夹,笑着招呼他:"你又来早了."
"我在家坐了一早上了,你呢,看了多少?"
"你说这个?"她玉葱般的手指点了点那本文件夹."快看完了."女孩有点心不在焉的说.
"你喜欢?"她问.
"不喜欢"宁寒在沙滩椅上坐下,开始像昨天一样和她聊天.
王医生十点二十分的时候走出了房间,她见到宁寒有些诧异,招手示意可以进来.宁寒于是中止了和前台的聊天.迈步进了房间.
"我很惊讶,你像是完全感觉不到温度?"王医生笑问.
宁寒还是坐在昨天的位置上,这个房间简单至极,一张办公桌,摆满文件,两把旋椅,唯一不程式化的东西是办公桌后面摆满书的大玻璃橱,窗台上还有一盆花.
"呵呵."宁寒没有回答.
"这也许和你缺乏安全感有关,"王医生说着,在宁寒对面的椅子坐下,一条腿优雅的勾起另一条腿.
"还是聊聊?"她问.
"聊聊吧,和昨天一样."
宁寒半天没说话,王医生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友善的看着他.
"你的花该浇浇水了."他突然说.王医生一愣,转头看那盆窗台上的花,阳光下,枝叶枯槁,仿如死掉.
"这段时间太忙了,都忘了照顾它了."王医生有些尴尬,笑着说.
又过了一会儿.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没有工作."
王郡这两个上午的感觉,仿佛一个不堪重负的母亲,试图和一个狡黠的孩子讲道理.宁寒总是能像一个孩子逃脱责任般,回避着她的一个又一个问题,明明知道是他的手段,自己却往往说不出话来.她第一次产生了无力的错觉,她感觉到,她看不透这个男人.
十二点整,房间的地板上没有了硕大的影子.宁寒撩起衣袖看了看表."到点了."他说.王医生点点头.宁寒起身准备告辞.
"你定的预约疗程还有明天一天."她送他到门口,提醒道.
"记得."
宁寒来到电梯口,抬眼见前台望向这边,朝她点点头,那个女孩仰起脸对他笑.停车场里,S65停在阴影里,像一头匍匐的怪兽.宁寒慢慢走来,用钥匙扣上的遥控发动汽车.空旷的停车场顿时微微震动.
他面无表情的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解开了西服扣,汽车轰鸣着走远.
五
王郡总是记挂那个黑色的身影,一想到他今天又要来,顿时就头大起来,此刻她正给窗台上的一盆花浇水.
宁寒并没有王医生的担忧,一路上开着车窗,吹得短发也施施然.路过花店停下车,一会儿拿着两枝花走出来,一枝红玫瑰,一枝黄玫瑰.临上车还帮一个大婶拾落了一地的水果.上午十点半,宁寒才出现在十二层的电梯口.
前台看着一个微笑的男人走出电梯,洁白的衬衣,浅色牛仔裤.右手插在口袋里,左手拿着两枝花,容光焕发.今天宁寒没有和前台说话,上来就去敲王医生的门.一会儿门开了,王医生把他让进来,直到门关了,前台也没有移开诧异的眼神.
十分钟后,前台百无聊赖,正盯着窗外发呆.听到开门的声音,走廊尽头,宁寒拿着一枝鲜红的玫瑰朝她走来.
"你几点下班?"
"呃,十二点."前台一时没回过神来."你这是...?"
"我想请你吃饭."宁寒把用花纸包好的玫瑰递给她,"送给你的,十二点我来接你."
前台脑子里突然蹦出各种各样奇怪的想法,一下子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宁寒转身离开,她错愕的看着这个男人,脑海里杂乱的画面瞬间定格在了一张微笑的脸.
房间里,王郡拿着一朵黄玫瑰看得出神.宁寒的话还在耳际."那么,就祝福你婚姻美满吧,听说你和你的未婚夫准备完婚了?"他怎么知道这些.王郡犹想.她把花随意的放进笔筒,笔筒旁一个相框,王郡和一个戴着金项链的男人在一起的照片.办公桌上焕然添了几分生气.
六
中午,咖啡厅.
"你为什么请我吃东西?"女孩还在一个劲追问.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宁寒十二点如约来到那座大厦,果然见一个女孩站在大门那儿,手里拿着一枝红玫瑰.
"我叫文迪,你叫什么?哦哦..你叫宁寒."文迪撇嘴笑道.
"文迪."宁寒念叨着,"你知不知道一个婚介所一样的地方,叫什么同城幸福信息交流中心?"
"知道啊,我还是他们客户呢!"文迪快活的回答.
"恩,那就对了."
"对什么了?"
"你瞧,我就是他们介绍来的,这三天,我不是什么心理病人,我定预约其实是为看你来的."
文迪一双大眼睛盯着宁寒,"你再说一遍?"宁寒以为她要生气了,但还是说:"我不是来找王医生,我是冲你来的."
"哈哈...!"文迪突然大笑起来,宁寒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演的是哪一出.
"你不生气吧?"宁寒问.
"我生气干嘛?你简直太逗了,哪有你那么傻的人啊?"她还在嗤嗤笑个不停.
"呵呵,是啊,很多人都这么说."宁寒也笑起来.
文迪笑得更开心了.
她一下子点了三个巧克力布丁,一口气吃下去.宁寒正喝着咖啡."走吧."她拉起宁寒就往门外走,宁寒走到前台去埋单.
中午一点,两人顶着城市的大太阳在商品街里闲逛.
"几点了?"文迪问.
宁寒看看表,"一点整."
"我看看."文迪抓起宁寒的手,纤细的手拨弄着他的手表.宁寒任由她胡闹着,突然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宁寒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需要女人了,他梦想的情人早就随着梦想一起破灭.然而眼前的这个女人,突然让他自己哑口无言.
宁寒突然就在马路上笑出声来."你笑什么?"文迪好奇的问.
"没事,我自个傻乐呢."
"切!"文迪撇撇嘴.
"我有点冷."宁寒突然说
"什么?"文迪感觉没听清楚."我说我有点冷了."宁寒重复一遍.
文迪愣着眼,"那怎么办?"
"咱俩抱在一起,就不那么冷了."
宁寒看到文迪的脸腾的红了起来,她还抓着他的手,来不及放开.他一笑,把她拉到了怀里.
"我赢了."宁寒心里默默想.
结尾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文迪,在一家心理健康事务所工作."缘小姐热情的回答道."您一早来,说了您的要求,我们就为您准备好了."
"她真的就跟我八字两撇走不到一起?"
"宁先生,按照您的要求,我们的系统已经为您找来了跟您匹配度最底的对象了.她跟您真的不合适,您瞧我们经常见的都是找伴儿来的,像您这样找最合不来的还真是..."缘小姐闭口不说了.
"呵呵,没事,是最不匹配的就好...对了,她在哪家事务所?"
"这个,具体的情况资料上边有,我只记得是个女医生开的,好象姓王,在本市蛮有名气的.她在那儿做前台."
宁寒若有所思.
"宁先生,要不这会儿我先带您参观参观我们公司吧?"
宁寒爽朗一笑,"也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个绑架幸福的公司"说完朝缘小姐眨了眨眼.
缘小姐盯着宁寒看了有两秒钟,也"呵呵"的笑了起来,仿佛止也止不住,最后笑得满脸通红.
她终于喘匀了气,对宁寒说:"我们绑架的不是幸福,是这个时代."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