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子俊
“怅怅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去此生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唐伯虎《怅怅词·怅怅莫怪少时年》）
初次看见这首诗，是在南怀瑾老师的《禅观正脉研究》一书中。自1977年初至1979年底，南怀瑾老师再度闭关，三年期满。于出关前夕，因某法师的至诚启请法要，南师即一笑提笔，写了明代诗人唐寅的一句诗：“公案三生白骨禅”作为答案。
对于唐伯虎的这首诗，南师十分欣赏，认为“文笔好得不得了”，当然，意境深邃，潇洒飘逸，文字般若，如梦如幻，令人不禁怅怅复怅怅。
唐寅（1470年3月6日—1524年1月7日），生于明成化六年二月初四，卒于嘉靖二年十二月二日，字伯虎，后改字子畏，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鲁国唐生、逃禅仙吏等，明代画家、书法家、诗人。
三十岁时进京会试，涉会试泄题案而被革黜，妻子改嫁，一生坎坷。后游历名山大川，以卖文鬻画闻名天下。早年随沈周、周臣学画，宗法李唐、刘松年，融会南北画派，笔墨细秀，布局疏朗，风格秀逸清俊。人物画师承唐代传统，色彩艳丽清雅，体态优美，造型准确；亦工写意人物，笔简意赅，饶有意趣。其花鸟画长于水墨写意，洒脱秀逸。书法奇峭俊秀，取法赵孟頫。诗文上，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绘画上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又称“明四家”。唐寅的作品有《骑驴思归图》《山路松声图》《事茗图》《王蜀宫妓图》《李端端落籍图》《秋风纨扇图》等绘画作品，藏于世界各大博物馆。
“怅怅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唐伯虎30岁之前，均可看做少年时期。此时的他，作为一名商人子弟,居江南苏州，与祝允明等朋友冶游嬉笑，生活无忧无虑。唐寅带着家族的期望，走上科举道路。十六岁以第一名中秀才，二十九岁以第一名中举人，可谓少年得志。人不风流枉少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为赋新词强说愁。少年的烦恼和惆怅，都在全诗开篇六句。美丽又迷惘，热烈而忧伤。少年的心情，总是怅然若失，不是伤感落花，就是惋惜韶华。短暂的相逢，牵扯的情思，似有似无，令人牵挂，邂逅的情丝惹人心碎，分离的忧愁如梦如烟。怅怅的少年，犹如入了花丛的蜜蜂蝴蝶，姹紫嫣红，桃红李白，灼灼繁花迷了眼。青山滴翠，绿水长流，茵茵芳草乱了心。风起青萍之末，明月照满西楼，水波摇荡浪翻涌，少年的情怀最纯真。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杜曲，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南，樊川、御宿川流经其间。杜牧老家就在杜曲县，因此杜曲也指代唐朝大诗人杜牧，进而指代文人墨客。灞陵，汉文帝陵寝，位于西安东郊白鹿原东北角。唐彦谦《过长陵》：“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杯。千古腐儒骑瘦马，灞陵残日重回头。”历史上汉文帝对待知识分子比较温和，因此文人墨客路过他的陵墓往往凭吊瞻仰一番，发一些酸酸的思古之幽情。可见，杜曲、灞陵都是古代网红打卡点。古代经常有灞桥折柳送别、杜曲饮酒送别的景象，“梨花”“芳草”也多用于相思、别离的场景。唐寅《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梨花似雪，芳草如烟，景物依旧，物是人非，一切恍如昨梦，往事消散如烟。
“前程两袖黄金泪。”诗人约在30—36岁期间，牵扯入科场舞弊案件，被剥夺了功名，富贵前程忽成空幻，无奈藉诗文、书画谋生。与唐伯虎同样落榜的，历代不乏其人，其中名声之大，才华之高，不在唐寅之下，而同样落下“两袖黄金泪”的，是宋代自称“白衣卿相”的柳永。柳永《鹤冲天·黄金榜上》：“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公案三生白骨禅”。有关今生、前世、来世的禅机，令人晓悟人生本自空幻。唐寅又自号“六如居士”，取自《金刚经》中的人生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之说，由此亦可见他对人生的了悟，对苦难的透脱。
36岁之后，唐寅多居住在桃花庵，专心书法、绘画创作，艺术上达到顶峰，故而又自称桃花庵主。自谓：“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有花有酒有吟咏，便是书生富贵时”。“不炼金丹不坐禅，饥来吃饭倦来眠。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
“老去此生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尧山堂外记》载：唐寅曾和同学张灵、祝允明一起，扮乞丐乞食于妓院门前，讨得钱后，买酒在荒郊野寺中豪饮。他们的这一行为艺术，灵感可能来自于苏轼。苏东坡《答道元佛印禅师》：“瘦骨难支玉带围，钝根仍落箭锋机。欲教乞食歌姬院，犹胜云山补衲衣。”
人年少时轻狂，容易为情所牵绊。中年时刚强，又容易纠结于名利之中。老年时回首往事，一生已经过去了，繁华落尽，曲终人散，唯有一轮皎洁明月，亘古清凉，普照山河大地，临在梦中人的梦中。
——本文刊载于2022年《北海道》夏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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