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子俊
3月2日，出差来到曲阜。住春秋宾馆，对面有个舞雩台小学。鲁西南的微风轻柔地吹拂，空气中的温度比潍坊高了两度。沂河两岸的柳树，柳条丝丝泛出碧绿，比潍坊的鹅黄色仿佛绿了几个色阶。城区没有高的建筑，到处是很厚的城墙，每座建筑的楼顶都是仿古结构，碧瓦飞檐诉说着这里千年以前作为鲁国国都的古朴和庄严。
街面不算宽阔，但是车行道、绿化带、人行道，各行其道，条理分明，井然有序。车辆好像正在赶赴某个重要仪式，不紧不慢，老成持重，完全没有大城市那种行色匆匆辛苦奔忙的节奏。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春秋大街行道树上，挂满了亮起的红灯笼。乍一看，以为到了临朐晚秋的郊外，无边无际的老柿子树上挂满了密密匝匝通红的大柿子。
“天不生仲尼，千古如长夜。”世界各地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参观三孔，拜谒孔子。巍峨雄壮的大成殿，殿前龙盘虎踞的大石柱，历经千年风雨剥蚀、依然字迹清晰的老石碑，盘曲如虬龙、蓊蓊郁郁的老侧柏，都生动诠释了孔子思想的尊荣和不朽。
晚饭后，穿行于曲阜的大街小巷，人间烟火气息铺面而来。历经几千年，曾经悬了酒旗酒幡的酒馆，如今换了霓虹灯闪烁。大大小小的酒馆门口，曾经停了各色各样马车，如今仍然大大小小的酒馆门口，停满了各色各样的汽车。曾经于此来来往往的人们，如今换了新样衣装，依旧于此间来来往往。
那些背街小巷，曲折而幽深。晚上九点过后，并无半个人影出来。“考研神校”曲阜师范大学，夜晚的校园静谧安详，几栋建筑掩映在树木的阴影里。学子们恐怕都在复习考研。安贫乐道、自得其乐，应该是儒家弟子们传承千年的文化基因。
孔子在世时，并不汲汲于富贵名利。他担心天下“道之不行”，并不担心个人能不能发家致富，“忧道不忧贫”嘛。“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圣人的快乐很简单，吃点简单的蔬菜、粮食，喝水，把胳膊当枕头，睡觉，很满足，很快乐啦。后面还有一句，“不义，富而且贵，于我如浮云。”
颜回，字子渊，亦称颜渊，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颜回出身贫寒，作为孔子的学生，他对于孔子，可以说“亦步亦趋”。跟随老师出游的时候，师徒们到沂水河边漫步。孔子快步走，颜回也快步走，孔子大步走，颜回也大步走，孔子小步走，颜回也小步走，并且完全重复孔子走过的线路。
颜回14岁师从孔子，一生未做官，据说29岁时便头发全白，因病早逝。他的离世让孔子悲痛不已，连称“天丧予”——“这是天要完了我啊。”
颜回在众弟子中年龄小，性格内向，沉默寡言，行事低调，谦虚谨慎。应当说，“六艺”容易学，但最难学到的是孔子精神上的高度，用现在话说，就是很难有他那么高的“精神境界”。圣人已经摆脱了低级的名利物欲的束缚，达到了精神上的自足和圆满。圣人的快乐，自给自足，自然而然，不依赖于外界的事物，不“依他起”——就是没有理由的、发自心底的快乐满足。
几乎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受外界条件影响的。今天刚封了一个小官儿，很高兴，昂首挺胸，明天丢了这个官职，就垂头丧气，长吁短叹。今天赚了一些钱，很高兴，觉得腰也粗了很多，洋洋得意，改天赔了一些钱，很沮丧，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修道”的人也一样，今天觉得起气很足，脉很通，心很静，好像快要开悟了，好高兴，明天感觉没那么好了，又很郁闷。这就是情绪“依他起”，快乐的密码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
颜回是“复圣”，完全复刻了圣人的品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安贫乐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精神不仅受到孔子的反复称赞，更是被奉为儒家后世修身处世的准则。
为什么圣人可以没有理由地源源不断地快乐呢？因为他们的心，始终住在“仁”上。就好像一个人，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儿，良心没有亏欠，他就睡得好，吃得香。如果整天想着如何害人，心就不安宁，如果害人成功了，负罪感就会让他忐忑不安。因为做坏事，骗得了别人，可是骗不了自己。如果是“修道”的人，就会神思不宁，基本的健康安宁都保障不了，更难以得“定”，难以得“道”。
《天龙八部》中有个情节，萧远山和慕容博的武功基础和天赋都很好，又偷走了少林武功的秘籍，却为什么没有修炼成功，都走火入魔了呢？扫地僧讲得很清楚：在《藏经阁》中有很多珍贵典籍，像《金刚经》《法华经》《十善业道经》等等，以及历代大德高僧指导修心养性的语录，你们不屑一顾，却专门去偷那些上乘武功的秘籍。没有了慈悲之心、善念护持，那些厉害武功的戾气就会反噬自身，害得你俩好惨......
孔子以“仁”为人生最高境界，声称自已也很难达到，却认为颜回能够长时间保持仁德。“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颜回以德行著称于世，心境已经非常接近圣人的心境了。他学到了孔子的心髓。他是如何做到“仁”的呢？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孔子对颜回有极高的评价：“弗如也，吾与汝弗如也”。孔子在褒扬学生优点的同时也常常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的缺点。他指出子路仅有勇武，申枨欲望过多，宰予浪费时光。但是，孔子几乎没有对颜回作出较为严厉的负面评价，而赞扬其德行的语句在《论语》中比比皆是。
孔子以好学著称，对于各种知识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且学无常师，坚持学习。“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孔子也喜欢谦虚好学、温故知新的学生。颜回本人则是勤奋好学的代表，他颂扬孔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他自己对待学习也是竭尽全力、举一反三。孔子称赞他：“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论语·雍也》中收录了鲁哀公与孔子的一段对话：“弟子孰为好学？”“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对话中既包含了孔子对颜回德行的肯定与推崇，也带有对弟子早逝的哀思。
《论语·先进》中则记载了二人的一个小故事：孔子在匡邑遇险，出逃时颜回落在后面最后赶到。孔子以为颜回已死，颜回说老师还在，自己怎么敢死。孔子对弟子的爱惜之情溢于言表，颜回对老师的尊重与孝心也可见一斑。师徒相知之深，不过如此。
还有一个小故事，说明师徒之间的互相信赖，是经过实践反复检验的，超过了一般的师生关系的层次。
孔子被困在陈国、蔡国之间，只能吃野菜充饥，七天没有吃到粮食。孔子白天躺着，颜渊去讨米，回来后烧火做饭，饭快熟了，孔子看见颜渊抓锅里边的饭吃。
过了一会儿，饭做熟了，颜渊拜见孔子并且端上饭食，孔子假装没有发现颜渊抓饭吃的事，起身说：“今天我梦见了先君，我看把饭食弄干净了然后我们去祭扫先君。”
颜渊回答说：“不行。刚才灰尘落进饭锅里，扔掉粘着灰尘的食物不吉利，我抓出来吃了。”
孔子叹息道：“我们所相信的是眼睛，可眼睛看到的还是不可以相信；所依靠的是心，可心里揣度的还是不可依靠。各位学生你们要记住：了解人本来就不容易呀。”
车上了高速，明媚的二月阳光撒满了平坦的道路。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一望，那座诞生了孔子、颜回等圣贤的拥有厚重文化气息的小城，已经隐没在绿树青田之中了。
2023年3月15日
——本文刊载于2023年《北海道》春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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