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联，又叫对子。除夕贴对子过年，是老潍县的老传统，多少年没有改变。记得几年前，过年家家贴对联。或者请人写，或者自己写，五花八门，各不相同。拜年时，挨家挨户，转转看看，那些春联字体不同，内容不同，异彩纷呈，很有趣味。其间也闹出不少轶事，在此略记几则，怕是过了几年便都忘记了。
有一户人家，六口人，夫妇俩，育有四个孩子。但是都不识，年前请人写了春联。除夕打了点浆糊，随意就贴上了。年初一大家来看，都大跌眼镜。原来他们把应该贴到猪圈门上的“六畜兴旺”贴到房门上了。应该贴到房门上的“福寿安康”则贴到了圈门上。有人就打趣说：“怪不得你老俩和四个孩子都这么壮实呢，原来你家房门上贴着六畜兴旺啊。”
有一年，当时我还住在爷爷的老家。老家的街口有一株很大的笨槐树，老树干要三个小孩儿才能合抱过来，树皮皴裂如同老人的手掌，厚实而且有温度。树干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洞，春天就发出嫩绿的芽儿。那时我刚刚记事。记得在南屋门上，小叔写了一副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字写得剑拔弩张，墨色也浓淡不均匀。这是我见过的比较有个性的一副春联。严格地讲，这样的内容不太适合写成春联。但是写了，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反正都是伟人的句子。当时老家大门朝西，天井东边有一棵老杏树，每到春天便有雪白粉红的杏花开出来，燕子筑巢的时候就结出青绿的小杏子，麦黄时节就能吃到淡黄色的杏儿了。天井西边阴沟边有一颗老石榴树，结的石榴又大又酸。大门口的对联则中规中矩，好几年都没有变：“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从老家向南走，经过青石板的道路。有一户人家，患有某种疾病，生活比较困难。有一年，在大门口贴了一副春联：“一轮红日照九州，丰收之年吃烧愁”。仔细看，字大小不匀，笔画有圆无方，墨迹很淡很淡。不是毛笔写的，而是用棉花蘸了锅底灰写的。这绝对是原创，本应该点赞的。但是春联所反映的事实与当时生产队鼓吹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少省建设社会主义”的主旋律很不和谐，引得人们议论纷纷，多数都是唏嘘同情的。这件事拿到现在就很难理解，因为没有背着篓子拿着筢子搂过柴火的人，很难理解没有柴火烧的痛苦。
四海翻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后来，我家搬到巷子的北头。记得大门口的春联永远是“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当时不知道什么是“诗书”，只是无端地觉得那是很高雅的玩意儿。不知道什么叫“继世”，只是猜测这事儿应该很重要吧。屋门上的对联一直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每年来给我家写春联的，是本家的一位哥哥。他家辈分低，我几岁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几岁了。有时候写到时近中午，母亲就炖白菜豆腐给他吃，偶尔里面也放点儿肉片。那时候，穷人都在农村，住平房、吃野菜、吃粗粮，出门走路；富人都在城市，住楼房，吃大鱼大肉，出门骑自行车。不像现在，富人都在农村，住平房、吃野菜、吃粗粮，出门走路；穷人都在城市，住楼房，吃大鱼大肉，出门开车。
记得有一年，应该是马年。我的另一位本家的爷爷，给写了一副春联：“春风柳带鸣金马，晴雪梅花照玉堂”。书法的高手绝对在民间。至今好多年没看到这样好的书法了，那是一种欧底赵字，雅俗共赏，遒劲又明媚，让人如坐春风。这一联与“梨花院落融融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一样，于平和淡雅中，蕴藏富贵气象。犹记得当时我家的“玉堂”，屋门倒是纯实木的，锁在门的最上端，需要借助一个“T”型的铁物才能上。屋门外是茅草做成的寨门子，冬天雪下得厚，猛推蓬门久不开。院南墙是石砌的矮墙，课间可以翻墙回家喂麻雀。那时房梁上有燕子，圈里有猪，大门外拴着牛，有草屋四间，耕地十亩。还有收音机一部，里面放的歌儿记忆犹新，听了很纳闷儿：“我的头，像山狗，追逐那有食的岁月”。多年以后才明白，原来人家唱得是：“我低头，向山沟，追逐那流逝的岁月”。
当时，家家户户供奉灶王爷。灶王爷左右贴的联也非常重要，一般是“二十三日上天去，初一十五带福来”。比较重要的还有车上贴的联，当时多数是马车或农用三轮车，一般贴“远近道途逍遥过，进退连还运遇通”。有户人家有灶王，但没有车。托人家写对联。写对联的人不知道，就给他写了副车上的对联。他自己也不讲究，就把“远近道途逍遥过，进退连还运遇通”贴在了灶王两边。邻居于是笑话他：“你这是要撵着灶王快点走啊”。
今年过年回老家，看见家家门口都停着一辆车，多年以前那个地方一般都拴着一头牛。虽然家家都贴春联，但是文化含量减少了很多。几乎全是印刷品，乌黑放光，手写的越来越少了。内容千篇一律，让人眼前一亮的联儿越来越少了。于是很怀念从前的时光，怀念那些穿着老棉袄揣了手坐在柴禾垛边上晒太阳的老人们，怀念那些蜜蜂蚂蚱荒虫土蛰子，怀念那青石板的道路和被鸡鸭鹅狗子们踏过的黄泥，怀念那些千姿百态的春联儿。
——本文刊载于2015年《北海道》春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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