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 娘

——母亲去世一周年祭

作者｜王家忠

       俺娘去世就要一周年了，一年来娘的身影时常在我脑海浮现，曾几次梦中与娘相见，这是一个没娘孩子的永久思念。

       俺娘姓唐，名爱英（婚前无学名，婚后生产队干活记工员给起的），一九二七年农历七月六日出生于军埠口镇张友家村一户贫苦人家，姊妹仨，行二（妹妹同父异母），娘三四岁时在街上玩耍，被邻居跑出的骡子踏伤了头顶，险些丧命。四五岁时在其姥姥家玩铡刀切伤了手指，终生留疤。六岁没了娘，十一岁死了爹，同继母和妹妹相依为命十余年。由继母做主一九四八年，嫁于军埠口镇大崖头替身相亲的一户仅有两间半小草屋的穷人家。生育五子，仨女俩男（小儿夭折）。俺娘劳苦一生，因病于二O一五年农历七月初四凌晨两点四十分在老家去世，享年八十九岁。

       在俺娘去世的这段日子里，每当我想起饱经磨难的娘，就会不断地拷问自己，我为娘尽了什么？娘为我付出了多少和留下了什么？越想越觉得我为娘做得太少，娘为我倾注的爱和留下的东西太多太多，尤其是巨大的精神财富。

       俺娘一生勤劳节俭，从小能吃苦受累。婚后俺爹只知道干活，一切家务大不管，打谱过日子的事全落在俺娘身上，真的应了那句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俺娘从她结婚后到我结婚前，在王家门里当家过日子近四十年。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娘要一面养育我们姐弟，一面下地干活挣工分，还要操持全家人的生活，操心受累之大，没有受过煎熬的人是不能想象的。俺娘终身勤劳，直至去世前一个月生活完全自理。晚年独居的十五年，做饭洗衣等日常生活必须全靠自己。娘八十五岁以后腿脚不便行路艰难，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还是偷着提水、撮炭等干些重活，每逢此时，让我在心疼娘的同时，总会觉得被人发现会说我不孝，面子上过不去，娘就会被我“教训”一顿。然而这种批评总是无效，因为我不能天天在她身边，这也是我永生的缺憾。

       过惯了苦日子的老辈们大都会勤俭持家，而俺娘是出了名的勤俭。在我的印象中，娘从来未睡过懒觉，每天早起晚睡，为生活整日操劳，天刚放亮，不是忙菜园，就是上坡打猪草，或做些洗衣做饭家务零活。晚饭后娘也总是闲不住，做做这个忙忙那个，直到很晚。冬日昼短夜长，娘在昏暗的洋油灯下做针线活的样子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孩时的我常常躺在被窝睡不着，就缠着娘要听故事，娘就会在我纠缠不休下，一边慢慢地拉着针线，一边拖着长声讲“狼来了”的故事，我就会在娘的“摇篮曲”中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有时一觉醒来看见娘还在油灯下非常专注地一针一线忙碌着。生活中俺娘是极其节俭的，早些年，全家人的衣服大都由娘亲手缝制，衣服穿久了，这件需要缝，那件需要补，因此针线活是娘常年的“业余爱好”，就连我们姐弟上学的书包，也是娘用做衣服的下脚料拼凑而成。每逢过年，娘总会煎一碟带鱼或鲅鱼，全家人要吃出正月，放的天数多了，娘怕坏了就一次次地加热，最后将所剩余的有点变了味的再加白面粉熬成“鱼冻”，继续当做全家人的佳肴。后来生活好了，娘的节俭不改，大热天长毛的干粮过夜的炒菜，她总是加热再吃，谁要倒掉她就跟谁急。内裤破了补了再补，有新的不穿，你要说给她扔掉，她定会数落你一顿，类似的事不胜枚举。

       俺娘一生特别要强。娘生活坎坷，历经沧桑，但她面对困苦的生活从不怨天尤人，而是靠她永不服输的内心和不知疲倦的身体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她不仅是个“好当家”，生产队里还和男劳力标着膀子干。家里支锅台、炉子、盘炕什么的，这些男人活，并且是技术活，俺娘都是学着自己干，垒个小饭棚、砌块小墙体从不请人，娘都是带我们姐弟亲自干。娘说人有三难：“用人难、老来难、上天难”，只要自己能干的就绝不用人。记得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娘用小推车推着我去潍县城南门卖菜，到了中午菜卖完了，娘去买饭让我看着小车等她，我一等再等娘迟迟不回来。不知啥时候，在我身边出现了一个三四十岁样子的男人，蓬乱的胡子头发，脏兮兮的脸朝我直傻笑，吓得我浑身哆嗦，裤子都尿了也不敢吱声，好不容易娘回来了，我一把抱住娘嚎啕大哭。后来听娘说，她去排队买包子，在她前面的人丢了两元钱，怨俺娘偷去了，最后动了“治安”才洗清娘的冤屈。现在想来一个良家妇女离家在外人生地不熟，被人诬陷，要承受多大的委屈，而类似的经历在娘看来就像常事从未张扬，事后只是淡淡地提及而已。俺娘教育我，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出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人才心里踏实。

       俺娘一生会“过日子”。本地人说某某人家会过日子，是说这家人生活中善计划、会算计，打紧了过日子，绝不铺张不浪费。俺娘当家过日子在乡里乡亲中是出了名的，全家人一年的衣食住行、人情往来，每天的生活必需既有长计划又有短安排，娘总是本着多入少出的原则精打细算。俺娘常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俺娘的观点是家里要尽量多地攒些钱粮，平时过日子难免有急事用着，一旦遇上事心里不慌，要不然跑到人家门里借很难开口，就算厚着脸皮说出口，要是人家说没有，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相反，若是邻居或亲戚家有急需，知道俺娘过日子，进到我家门里来借钱或粮面，俺娘总会愉快地倾囊相助。平日里娘一面下地干活，一面在家养猪、鸡、鹅、鸭、兔等畜禽，换取零钱贴补生活之需。记得七十年代中期，生产队年底分红，俺家挣工分多，分得一百七十多元，是队里少有的“暴发户”，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其实俺娘当家过日子也没有什么诀窍，只不过能干、能算、能省，而这些又是一般人难以坚持的。我对娘过日子是从心底佩服的，每当我谈到这个话题，妻子就会不以为然地说：“也没看到你们家比别人家过得好多少”。与人家比的确好不了多少，但跟三次盖屋、三回迁居的自家比，如果没有娘的这种过日子劲儿，很可能就真的“一搬三年穷”了。再说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不从牙缝里挤也不行，勒紧了腰带过日子是被迫无奈。

       俺娘一生老实本分。一提起俺娘村里人都说如俺爹一样是个大老实人。俺娘的老实可不是那种无用的推倒爬不起来的老实，而是不歪不坏坚守做人本分的老实。娘的生性和阅历造就了她内向的性格，平日寡言少语，出口则掷地有声句句在理。娘虽说得少，但想得多、做得多、有心计、会干活。虽说不上娘心灵手巧，但能算得上是心明眼亮的人。俺娘处世明白看事透彻，记性强善总结。娘虽然没上过学，但是生活中能学以致用，上集买卖、家庭小账算得清清楚楚。日常生活中娘还时常自自然然、恰到好处地引用一些俗语，如“吃饭先喝汤，不用开药方”“穷无根，富无苗”“病来如墙倒，病去如抽丝”等等。娘常说：“一顿饭顶着，两顿饭省着。”她一生粗茶淡饭，偶遇美味佳肴也从不多吃，一日三餐均衡饮食，并且吃饭之前必先喝汤，这可能与娘长寿有一定关系吧。平时我对俺娘生活中信口掂来的这些富有经验和哲理的话也没大在意，只是赋闲在家听“母亲讲堂”后才悄悄地偷记下了五十多句。现在娘的讲述不再，“母亲语录”成为我永远的纪念。俺娘为人和善，从未和邻居翻过脸，也从没跟嫲嫲闹不和，只是常因俺爹的“不争气”而吵嘴。后来娘与妻闹矛盾，也只是因为持家的观点和做法不同产生分歧而独居的。俺娘外表看似憨，内心很明白；外表看似柔，内心很刚强，娘属于那种外圆内方的人，遇事怎么处理，无论别人说什么，心中早有定数。俺娘从不两舌，亲朋邻里间绝不搬弄是非，一些不该说的话，娘做到守口如瓶，就连对她最信任的儿子也一字不提，因为娘知道我没有她的定力。

       娘是我的偶像。从小耳濡目染受到娘的影响，但许多方面是远不及的。儿对娘的敬与爱是不能言表的，母子连心的亲情是永远难以割舍的。娘去世后，冥冥之中我感觉到娘嘱咐我不要哭，于是从娘去世到入土我始终没哭一声，未滴一颗泪，这在旁人眼里是大不孝，而我觉得只要听娘的话就是孝。然而尽孝是无止境的，一想起苦命的娘，想到未尽的孝心，一种隐隐的伤悲就会马上涌上心头。这是我终生的遗憾，我祈愿上苍给我一次弥补今生遗憾的机会，来世再做一回娘的儿子吧！

       在娘去世一周年之际，谨以拙文聊以慰藉。

                                                                 2016年8月4日  初稿

                                                                 2016年9月14日 修改

       ——本文刊载于2016年《北海道》秋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