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 杰

作者｜王子俊

       老家西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右侧有一丛植物，已结果实。老果实深赭石色，新果实浅赭石色。左侧有两只鸡，公鸡傲然挺立，雄赳赳、气昂昂，环顾四方，宛如帝王；母鸡则安然而立，把头深深地藏进翅膀中，安详地睡觉。画的右上角题了三个字：“乃杰作”。

       李乃杰老师是实验小学的美术老师，在一个院子里住了多年，多年的朋友。那一年正好是农历鸡年，过年前，去乃杰家玩儿，跟他讨幅画。他从屋子里抱出一捆，说，你自己挑吧。我挑了这张。并评论说，颜色一点火气也没有啊。气韵生动，以形写神，云云。他说，你还奇会挑，把我最好的那张给挑走了。我说，傻瓜也会啊，这不写着的吗——“乃杰作”——是一张杰作嘛。

       1990年前后，有一期《美术》杂志的封页，刊载了一幅国画作品《荒野的呼唤》，署名是山东潍坊李乃杰、时振华。虽然是国画，但和传统的山水画笔墨完全不同，完全抛弃了正统的“骨法用笔”，皴法应该是“雪花纷乱皴”。大约近处画了一堆荒凉的山丘，远处都是无涯的荒野。当时改革开放不久，整个社会思想比较活跃，到处都是等待开发的荒野，美术界涌现出一些新思潮和新作品。估计这幅画得够荒够野，形式和内容上都比较自由，契合了当时的时代精神，所以获了奖。当时我还在上师范，爱好美术，崇拜得不得了，一直想认识李乃杰，却一直没有机会。

       直到1995年前后，终于有一个机会，去安丘参加美术基本功比赛，同行的就有李乃杰和老毛。去了没事儿，三个人瞎逛街。印象很深的是，乃杰对别的地方都不感兴趣，唯独喜欢逛药店。特别是那种有中医中药的药店，他总是慢慢地踱步进去，眯缝着眼睛，东瞅瞅，西看看，仿佛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他还趴到中药抽屉上，用鼻子深深地嗅，嗅那些中草药的味道，像一条饥饿的狗儿找到了喷香的肉骨头。

       当时和老毛埋汰他，这么好逛药店，有病啊。后来知道，他确实有点儿小疾，糖尿病之类。从书上看到，古代把糖尿病叫做“消渴”之疾，一般人很难得，例如司马相如这样的大才子得过这病，富贵人方能得这种病。有一段时间晚上没事儿，我们就在怡教园溜圈儿，走完几圈就去“扛树”，就是把背往松树上一次一次地撞。一起“扛树“的时候，跟他说起这事儿，他说，别开玩笑了，一期吃药，二期往肚子上扎针啊，很痛苦啊，我的身子很虚弱啊。

       乃杰善画猫。为了画猫，他在地下室养了很多猫。经常见他从西园街买了鸡杂儿喂猫。初期他画的猫都是工笔细描，唯妙唯俏，溜光水滑，如同瓷猫。有一次，我听了一个关于猫的恐怖故事，迫不及待地讲给了乃杰：“有一个人穷极无聊，早上用石头打死了一只小猫。老猫极为震怒，一路嘶叫，一路跟随着这个人。中午这人走到一处古迹景点，乃是一种古代的刑具，名为“铁娘子”。那是一个类似半边笼子的地方，犯人进去，背贴了墙壁，有士兵把绳子松开，一扇巨大的狼牙门便把犯人挤死。这个人走到这个景点，不听朋友的劝告，非要寻刺激体验一下。其他人体验的时候，士兵把绳子放到一半儿便停了，人安然无恙；可这个人背靠墙壁站好后，老猫突然一跃而起，咬了士兵的手，士兵手一抖，绳子骤然松开，狼牙门毫不留情地把这个人挤死了。”乃杰听了这个故事，若有所思，说，你说的这个事儿对我很大启发，嗯，很大启发啊。后来，见他画了一只黑猫，身型如虎，皮毛如铁，眼睛放出幽暗的绿光，身后背景是阴森的花木，一看就是一只有故事的猫。虽然在正午，也让人看了不寒而栗，活脱一只妖猫。那是2002年左右，比今年《妖猫转》上映早了16年。

       乃杰也善于画老虎，是张善孖那一路的工笔虎。他把虎挂在墙上，一笔笔勾描，一点点描画，那虎就一点点活起来。天地悠悠，荒寒寂寂，落木萧萧，衰草离离，月光如水银般的倾泻。一只虎，足下踏着飒飒而起的冷风，眼中含着幽幽远古的神秘，独立于茫茫荒原上。那些作为背景的山水荒原，是龚贤那一路的画法，层层积淀墨色，不管是山山水水，层峦叠嶂，抑或是一沙一石，一草一木，都如同落地生根，长在了宣纸上。乃杰说，临摹龚贤的山水画，不用眼睛看，用手摸摸就知道临摹得好不好，到了那重境界。摸摸他那些老虎背后的山林，的确是凹凸不平，厚墩墩，湿漉漉，冷冰冰，把老虎的威猛和雄壮衬托地栩栩如生。

       大约2005年，国庆节放假比较长。乃杰说，咱们去太行山吧，山里散散心。于是就去了，还有一位画画的张老师。那是山西与河南交界的一个地方，位于太行山深处，好像叫做“宑底”或者“穽底”。有一处景点叫做天瀑峡，还有一处景点叫高家台，还有一处景点叫“猪叫石”。乃杰说，前几年，这一带有很多很大很美的石头，因为景点开发，都被打成石子铺路了，还有的石头甚至盖成了厕所。

       “他们对这里的破坏是十分成功的。”乃杰和老张一边写生，一边痛骂那些开发商。那些天然的大石头，他和老张好多年画过好多次。“都是我们的老师啊。”乃杰和老张叹惋不已。

       太行深处，壁立千仞，山势雄厚之极。太行人彪悍勇猛，硬生生把石壁上凿出一条公路，拦腰挂在石壁之上，称为“挂壁公路”。那段时间，在山里吃山楂，吃山梨，捡吃落下的柿子。当时我们住在房东老秦家，老秦的老婆炖了山鸡给我们吃。他们俩写生，我则在山腰写字。那天写了一幅，不自量力的挂在墙上，老张看了，连说：“不行，不行，不行。”乃杰说：“这个‘云’字写得很好。”第二天，再上山，看看那些厚重无比的石壁，看看那些盘曲虬劲的老柿子树枝，看看那山峦间腾腾生起的云雾，才知道自己真的不会写字，更不懂书法。

       有一天，我坐一位从北京到太行山穽底村里居住的老兄的摩托车去金灯寺游逛。金灯寺位于悬崖峭壁的顶端，一路蜿蜒，道路遥远又艰险。乃杰和老张都去过，就没有同行。早上出发的，路上停了一次，看了看大峡谷的全貌，郁郁苍苍，一望无垠，非常震撼，壮美无比。到金灯寺时已经接近中午，拜谒了一下赶紧往回走。傍晚，忽然起了大风，吹得沙石乱飞，打在脸上生疼。摩托车在山路上忽上忽下，走到挂壁公路时，雨点开始乱打下来，摩托车颠簸地更厉害了。好在雨一直追在我们身后，还没有把我们淋成落汤鸡，就望见了老秦家的院子。老远看见乃杰站在路边，伸着脖子往这边看。我下了摩托车，乃杰说，山里下大雨，奇吓人。好在早回来了。

       前几年，每年都去看看乃杰。今年过年哪儿也没去。不知道乃杰安康否？

       ——本文刊载于2018年《北海道》春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