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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 | 关于哲学翻译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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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11 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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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 

对话人:

安古睿、詹文杰

安:詹老师,你似乎很愿意为哲学著作翻译的价值做辩护,所以能否请你谈谈哲学翻译和哲学研究到底是什么关系,有没有什么冲突?因为我知道前段时间你在某个主要由哲学学者组成的微信群里就这个问题跟其他学者发生了一些争论。

詹:没错,我的确就哲学翻译的价值问题跟一些师友有些争论。讨论的是哲学翻译,其实也可以推广到一般的学术翻译。今年五月,“实践哲学交流群”里有位学者发了一条消息,祝贺另一位学者出版了一本关于黑格尔法哲学的译著。在一片祝贺声中,陈波老师发表了一个不同的声音,他说:

说几句可能很不中听的话:受上几代学者影响,年轻学者也有太多的人把主要投入他人著作的翻译和诠释。尽管这有必要,至少也要有相当部分的年轻学者去直接研究哲学问题,提出观点看法和理论,与国外学者平等对话。干脆再说几句:译完“大家”译“小家”,再译“第二手”,再译“第三手”,何时是个头?

这激起了大家的争论。首先是我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我说:

陈老师总体上似乎认为做哲学翻译和做哲学问题研究是相互冲突的两件事,而非它们是彼此独立的两件工作,也非它们是彼此相互成就、相互促进的两件工作。陈老师大概有两点预设:1、就学者自身的学术成就而言,做翻译的没有做研究的成就大。2、就成果对于社会的贡献而言,做翻译的没有做研究的贡献大。我认为,这些主张都是可以商榷的。首先,我不接受冲突论,而更加接受相互促进论。就一个人的时间分配来说,做翻译和做原创研究似乎是冲突的,但是仅此而已。翻译工作和研究工作很可能不冲突,因为好的翻译自身需要以研究作为基础,自身也蕴涵了大量的研究性工作,也属于广义的研究。好的研究也常常需要好的翻译作为参考材料,无论是自己做的翻译,还是别人做的翻译。如果是参考自己做的翻译,那么做研究的同时去做一些翻译就很自然。如果是参考别人做的翻译,那么就需要对别人的翻译表达感谢,而不是鄙视和不屑。

其次,我认为学术翻译有其自身独立的价值,不跟原创研究的价值相冲突。一个人可以选择更多地做原创研究,不做任何翻译;他可能做得很好,也可能做得很差,而如果做得好他的个人学术成就就大一些,对社会的贡献也大一些,但是如果做得很差,那么他的个人学术成就就很小,对社会的贡献也很小。他的工作的价值主要取决于研究成果的质量,而不是仅仅由于他做原创研究。同样,一个人也可以选择少发表原创论文或专著而主要做学术翻译;他可能做得很好,也可能做得很差,他可能对学术共同体做很大的贡献,也可能没太大贡献,这也取决于他翻译成果的质量,而不是仅仅由于他做的是翻译(不论翻译作品的重要性程度,也不论其质量好坏)就说其价值一定比“原创研究”的价值更小。

安:陈波老师好像强调的是“要有相当部分的年轻学者去直接研究哲学问题,提出观点看法和理论,与国外学者平等对话”。

詹:对此我没有不同意见。我不同意的是把研究哲学问题跟做翻译直接对立起来。我认为,大家要从中文学术的整体和长远看,不要仅仅看一个人自己干这个或者干那个是不是“值得”。一个有原创力的人花很多时间干翻译很可能是“不值得”,但是如果他干翻译干得比别人好,那对于社会而言就是很值得,要感谢他的“牺牲”精神。

安:群里还有人提出应当区分重要的哲学经典和二手文献,给予区别对待,也就是说要加强重要经典的翻译,但不要去做二手文献的翻译。

詹:我认为区分重要经典和二手文献是对的,确实有很多二手文献没有必要翻译,尤其是一些三四流的研究文献。但是,优秀的二手文献还是值得翻译的。这需要翻译者和出版社有鉴别能力。

安:有些人认为“现在英语水平都不差”,做研究的人看译著还不如看原著方便,因此英语文献没必要翻译,只需要翻译“小语种”的文献。另外,我听说有人坚持“能用英语决不用汉语”的做法,只看英文书、只写英文论文、只在国外期刊发文章,所以中文翻译著作对他似乎根本没有用。对此你怎么看?

詹:我不赞同这种看法。汉语要成为真正有国际影响力的学术语言,就要积累大量的优秀的学术作品,其中包括原创作品,也包括从全世界各种语言文字翻译过来的重要经典。汉语具有世界性的意义,因为它不是某些特别小众的语言。那些特别小众的语言也许就放弃了成为学术语言的期待,但是汉语不能放弃。

我也不赞成你所说的“能用英语决不用汉语”的思路。只看外文书、只写外文论文、只在国外期刊发文章,这样的“三只”学者我不知道有没有,如果有的话,我觉得挺遗憾的。自然科学的学者我不想评论,但是人文社会科学的学者最好不要这样。从单纯学术研究的角度看,外文发表本身没什么问题;如果论文写得好,期刊的学术声誉也很好,这样的外文发表值得鼓励和赞赏。但是,从汉语学术自身发展以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应担负的文化和教育功能来看,外文发表造福的就不是普通汉语读者。

实际上,“用母语做学术”事关重大,哪怕现在由于种种原因存在一些困难和不便,也不能抱有彻底放弃用母语做学术的想法。想象一下欧洲的情况:尽管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各国学者都用拉丁语做学术,但是后来法语、英语和德语之类的民族语言都发展出了自己的学术语言。如果“用汉语做学术”在某些方面仍存在不便,那么完全放弃汉语也不是一个好的选项,更好的选项是发展和改造汉语,充实汉语的学术语汇,塑造具有较强学术表达能力的“学术汉语”。其实现代汉语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已经基本具备了足够的学术表达能力。

人文社科的许多作品不仅仅是给专业人士看的,它们还要面向社会的全体读者。当外文哲学著作或论文被翻译成为汉语,它们就成为汉语思想世界的财富,不仅对于少数专业学者有意义,而且对于全社会的思想和文化都会发挥特定的作用。学术翻译的重要性也绝对不可低估。我们不能说,经过了百余年的翻译运动,我们对外国哲学经典著作的翻译已经大体完成了,或者说翻译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了,相反,就像中古时期佛教经典的翻译历经几百上千年,外国哲学经典的翻译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这点上,日本已经走在我们的前面,如果我们再不重视,距离还可能拉大。

安:有些人认为,靠计算机软件就已经可以实现准确率百分之八九十的翻译,因此翻译工作是一项根本不需要高级智力参与的事情。还有人说,翻译所涉及的“创造”跟为了解决哲学问题而写作涉及的“创造”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对于这些观点,你怎么看?

詹:我也不太同意这些观点。为什么市面上有不少质量不够好的哲学译著?译者的水平限制和工作态度不够好是一方面的原因,哲学翻译本身的困难也是一个重要原因。那些认为哲学论著的翻译“简单到爆”的人,我相信,要么他没有真正严肃地翻译过一部外文著作,要么他选择了一本没什么必要翻译的入门级的书。基于我使用翻译软件的经验(我使用过的比较好的软件是DeepL,其他还有谷歌和百度的网页翻译,等等),我不相信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罗素、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的那些哲学著作通过翻译软件可以实现准确率80%以上的翻译。哪怕完全从英文本出发翻译成中文,目前应该也做不到,更不必说有些著作要从古典语言出发来做翻译。现在有些翻译软件在处理普通句子的翻译方面表现良好,但不意味着翻译软件可以完全取代翻译者的工作,尤其是在涉及复杂句子和专业问题的时候。翻译软件在某些时候或许可以给翻译者提供部分的帮助,但是仅仅通过翻译软件做出来的哲学译文目前看起来距离良好水平还有很远的距离。

哲学翻译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词语替换,毋宁说,很多时候它是一种创造性转换,需要调动译者的理解力和专业解读能力,有时甚至需要译者有构造新词和新概念的能力。在严复先生的那个时代,哲学翻译尤其需要原创能力,因为那时甚至缺乏一部合适、够用的英汉词典。有了前人的开拓性工作,我们今天的翻译相对更容易了一些,但不意味着什么新贡献也不可能了。真正良好的哲学翻译需要译者“理解”原著的思想,而如果有人认为理解任何一位重要哲学家的思想是一件“容易到爆”的事,那么只能说这人“轻狂到爆”了。精确地理解亚里士多德或者康德的某些文本并且将它们以精当的汉语表达出来(乃至将它们注解清楚),这件工作所需要的智力比写一篇没几个人读的所谓C刊论文所需要的智力会更少吗?有可能,但绝不必然,甚至有时恰恰相反。

安:如果我们过分看重学术翻译,会不会让一些学者仅仅凭借译著就评上教授,从而影响我们教授队伍的学术水平?有人认为日本就存在这种现象。你怎么看?

詹:如果时下我们对翻译工作的评价过高了,就降降温,但是如果时下我们对翻译工作的评价过低了,就要提高价值评估。我不认为现在国内对翻译工作的评价过高了,看看我们评职称时有多少学术机构能把翻译作品算到学术成果里面?实际上,很多带有很多学术性注解的研究性翻译作品在评职称时都是不算数的。日本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但是至少我们不能拿日本的现象来套中国的实际。我们现在很多人做翻译是“吃力不讨好”,不仅不可能拿译著评上教授,相反还会因为做翻译而耽误了评教授。

安:有人认为,无论翻译和注释外国哲学家的作品还是做哲学史研究,都只是“替别人作嫁衣裳”,最多是“学术”而不是“思想”,因为没有提出“自己的学说和理论”,而且做翻译的人看起来只是一个“传声筒”,是一个鹦鹉学舌而全无自己思想的人。对此你怎么看?

詹:这是一个好问题。你说的“有人”是谁?是哲学家还是其他普通人?

安:有什么区别吗?

詹:如果他自己是一个哲学家,那么他嫌弃别人没有提出自己的学说和理论,尚且可以理解。但是如果他不是个哲学家,那么他或许首先应该感谢这个“传声筒”,要不然他可能就读不到某些外国哲学家的作品。他没有特别的理由抱怨这个做翻译的人自己不是原创哲学家。一个读者抱怨一个人只是翻译家而不是哲学家,这件事就像是一个男子抱怨媒婆自己没有嫁给他而只是介绍了一个女子给他,这是荒诞的。

哲学创作是一件事,哲学翻译是另一件事,这是分工的不同,但是每件工作都各有其“内在的”价值。有人也许不同意,说,“不对啊,哲学创作才有'独立的’价值,而哲学翻译只有'依附性’价值,因为如果没有哲学家的创作,翻译者就根本没什么东西可以拿来翻译啊。”这话乍听起来是不是很有道理?但是我要说,这话很有问题。翻译者需要哲学家的作品作为他开展工作的条件,这话没错,但是,翻译作为翻译活动本身并不依赖于有待翻译的作品,而是一项“独立的”活动。

安:你这话我不是很明白。

詹:好吧,我先换个说法。你觉得哲学家的写作活动是一项独立的活动吗?

安:我认为是。

詹:但是,如果没有古人先创造出文字,你觉得哲学家有办法开展他的写作吗?

安:没有办法,除非哲学家自己先去发明文字。

詹:那么,如果某个哲学家利用古人发明的文字以及前人创造的一些词语和概念来写作,你觉得这个哲学家的写作活动是“独立的”而不依赖于别人的工作吗?

安:在一个层面上是不独立的,但是在另一个层面上是独立的。

詹:你的意思是说,在他利用了前人创造的东西而言是不独立的,但是在他把前人创造的东西当作材料而“编织”自己的话语时,他的工作是独立的?

安:对。

詹:那么,我可以说,翻译者面对有待翻译的作品时,也就是面对一堆前人创造的“材料”,而且母语中存在的一切词语也都是他的材料。就翻译者和创作者都是把一门或多门语言中的材料“编织”为新的句子和篇章而言,他们的写作活动有何本质的差异?翻译者的写作跟创作者的写作一样在一个层面上是不独立的,在另一个层面上是独立的。

安:詹老师,看起来你说得有些道理,但是我总感觉哪个地方有点不对。我明白了:材料和材料不一样!翻译者面对的材料是一些已经成型的句子,表达了明确的思想,但是创作者面对的材料仅仅是飘荡在语言空间里的完全不确定的词语或文字,因此是不明确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材料。所以,翻译者面对的材料要比创作者面对的材料更容易处理得多。

詹:很好,我同意。但是刚才我不是故意要误导你。实际上我也认为在某种意义上翻译者面对的材料要比创作者面对的材料更容易处理,只要他对于待译和用译的两门语言有足够好的掌握(如果用汉语译英语文本,那么英语是“待译”语言,汉语是“用译”语言,这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措辞)。但是,我想强调的是,对于翻译者而言,待译文本不是某种“现成的”东西,而是某种“潜在的”材料而已,他的“翻译活动”同样是把某种潜在的材料加工和处理成为某种“现成的”东西,也就是在用译语言中得到表达的待译语言中的思想。“翻译活动”同样是一种“思想活动”,其中包含了理解活动和解释活动,而不仅仅是机械式的信息输入和输出。翻译家关于复杂文本的良好翻译和蹩脚的机器翻译之间的差别尤其说明了这点。

安:即使承认翻译活动是一项有其独立性的思想活动,仍然不能说翻译作品代表了翻译者的思想或学说,不是吗?这也是有些自认为从事哲学理论创作的人鄙视翻译工作的根本原因所在。

詹:立志做思想家、哲学家的人不能凭借翻译作品而成为思想家、哲学家,他必须创作自己的作品,这是没错的。对于从事“哲学”这个“行当”的人而言,能够成为思想家、哲学家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做一个哲学史家、哲学翻译家乃至哲学教育家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哲学翻译也好,哲学史研究也罢,都有其自身的价值。“学术”也好,“思想”也罢,实际上是个社会工程,是由扮演不同角色的人构成的共同体协作完成的。有思想原创能力和冲动的人去多写自己的文章,热爱翻译并且有这方面才能的人去多翻译一点重要的哲学经典乃至某些重要的二手研究文献,如此,每个人都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就可以了,不需要强求所有人都做同样的事。首席小提琴手在舞台上固然闪闪发光,但是我们不要指望他一个人演奏整个交响乐。越是首席小提琴手越要知道,哪怕敲打三角铁的人也是必不可少的。小提琴手在舞台上可以感到骄傲和自豪,接受更多掌声,但是他不该在一场演出结束时说,其他人的演出都是没啥价值的。大家都来拉小提琴,可不可以呢?当然可以,不过那不是交响乐,只是小提琴声音大一点而已。还有,小提琴手尤其不要以为拉大提琴的人也是在拉小提琴,只不过拉得没他拉得好听——人家没有在拉小提琴。而且对于交响乐演出而言,不是只有拉小提琴这一件事是必要的、有价值的。

此外,一个人能够提出“自己的学说和理论”很可能是个好事,然而它要真正成为好事还需要补充一个前提,就是这个“自己的”需要同时是“好的”“深刻的”或“有重大理论价值的”,而不能是“糟糕的”或“肤浅的”。难道你没有看到有太多的人自以为提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自己的”学说,但是实际上既没有什么现实的影响,也经不起历史的考验?

如果一个人非常有想法,脑子每天都在冒伟大思想的泡,那么他更应该去写他自己的东西,否则,他花一点时间来学习其他哲学家的思想有什么不可以呢?做翻译实际上就是认认真真倾听和学习的一种方式罢了。等学习完了,自己有些想法,愿意“接着讲”“对着讲”“自己讲”,但讲无妨。

有人说得好听一点,做哲学翻译是在教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克尔凯郭尔、尼采、罗素、海德格尔这些大哲学家说汉语。有人说得实在一点,这无非就是给出版社打工挣点儿零花钱。不管怎么样,只有真正投入做这件事的人,才知道它的酸甜苦辣。只要做事的人自己不遗憾,他人表扬也好,鄙弃也罢,何足道哉。

2023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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