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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长沙王:华亭鹤唳讵可闻

河桥一役大败,作为主帅,陆机的死期就到了。

这原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人人都认为胜利唾手可得,甚至可能有征无战。结果他们都错了,二十万大军有一半沉到水底喂了鱼虾,有十六名将军被长沙王砍下首级,悬挂在铜驼街上耀武扬威。

如此惨败,肯定得有人负责,不杀主帅,何以谢天下?

陆机对自己的命运无疑也有预感。据说前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座车周围萦绕着黑色的帷幔,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就像灵车一样,非常不祥。梦中的陆机在帷幔间穿行,试图走出包围,可是那不祥的黑色似乎没有尽头。

陆机被恶梦惊醒,天明时分,牵秀带兵包围了他的营帐。陆机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解下战甲头盔,换上宽松的布袍,头上戴起丝帛制成的白色便帽,这身打扮是晋朝人出席丧礼时的常见装束,陆机知道必死,算是预先替自己吊唁。

陆机出营与牵秀相见,神色平静自若,他对牵秀说:“吴国倾覆之后,我兄弟蒙受国家隆恩,效力于朝廷。成都王委以此项重任时,我曾多次推辞未果,最终导致今天之难。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陆机请牵秀稍等片刻,他有一些遗言要留给成都王。左右拿来纸笔,这是此生最后一篇文章了,陆机心底的悲凄难以抑制,史书上说这封信“词甚凄恻”。

写完信,陆机掷笔叹息,追思千里之外的家乡,从容就戮,时年四十三岁。他的遗言“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流传了下来,成为后人提醒自己仕途凶险、知足不辱的警句。

陆机看似因为战败而死,实际上死亡的陷阱早在身边埋下,这次战败仅仅是将陷阱的盖子掀开,使他掉落而已。最早的杀机也许在十五年前,陆机刚来洛阳的时候就已潜伏了下来。

从东汉末年起,一百年间,以江淮为线,南人与北人互为仇敌,积攒了足够多的仇恨,南人称北人为“伧鬼”,北人称南人为“貉子”,即使不带贬义的称谓也带上政治色彩,南人被称为“吴人”。

最终,北人攻克江南,覆灭孙吴政权。获胜的北人丝毫不掩饰的自己得意嘴脸,早在获胜之初,西晋安东将军王浑在建邺孙皓的皇宫里设宴,席间王浑就忍不住要往吴人伤口上撒盐,他对与席的吴人说:“诸位亡了国,此刻心中是不是很悲痛啊?”

吴人虽然国破,傲气犹存,当即就有吴人周处回敬王浑:“汉末分崩,三国鼎立,曹魏灭亡在先、孙吴灭亡于后,有亡国之痛的,难道仅仅是我们吴人吗?”王浑自讨没趣。

但是吴人也只能在口舌上挽回一点自尊了,在北人主导的政权里,他们无法摆脱亡国奴的标签。许多江南士人不想看“伧人”的脸色,选择远离政治,隐居在风景秀丽的家乡做富家翁。

陆机是陆逊的孙儿、陆抗的第四个儿子。孙吴亡国时陆抗已经病死,陆机与四个兄弟分领父亲的营兵驻守荆州,在亡国之役中,陆机的两个哥哥陆晏与陆景死于战场,因此西晋王朝与陆机不仅有国恨,还有家仇。那一年陆机刚刚二十岁,此后十年他一直与弟弟陆云隐居于吴郡故乡,著书立言,声名鹊起于江南。

倘若陆机一直这么隐居下去,人生将毫无污点,他大可悠然自在地度过一生,不会招惹那么多屈辱与非议。不过对于陆机而言,隐居这个人生选项,他是不能愿选,也不能选。

说不愿,是因为陆机并非甘于籍籍而没之人,所谓“贤之立身,以功名为本;士之居世,以富贵为先”,古时文人读书与武夫打仗,都以功名利禄为目的,手段不同而已,陆机少年成名,被誉为王佐之才,当时又年近而立,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怎会甘心埋没于偏远海隅?

说不能,则有两方面压力。一方面压力来自洛阳,平定孙吴之后,吴人的反抗此起彼伏,昔日的孙吴臣子也大多隐居不出,不愿与新朝合作。武帝认为这是一个隐患,于是听从了淮南相刘颂的建议,着意招揽吴人,“随才授任,文武并叙”。太康九年(公元289年),武帝再次诏令“内外群官举清能,拔寒素”,表现出一种求才若渴的姿态。陆机、陆云作为江南士人翘楚,自然在征召之列。

另一方面的压力来自家族。陆氏是吴郡四姓之一,百年来声势显赫人物鼎盛,父祖陆抗、陆逊更是孙吴政权的柱石,江南曾流传谚语说“陆抗存则吴存,抗亡则吴亡”。孙皓末年,有一天孙皓心血来潮,问陆抗的堂兄、丞相陆凯:“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凯回答说:“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孙皓因此赞叹说:“盛哉!”

如此盛况已是明日黄花,没过几年,吴郡陆氏就随着孙吴的垮台跌到了谷底,但是陆氏子孙并没有忘记这曾经的辉煌,先人的显赫功业成为他们追思寄怀与激励自己的最好素材,其中陆机、陆云二人用力最深。《晋书.陆机传》中全文记载了《辩亡论》上篇,陆机写作此文的目的就是“论(孙)权所以得,(孙)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此外陆机还写了一系列赞颂父祖功绩的文章,流传下来的有《思亲赋》、《述先赋》、《祖德赋》等,这方面陆云也不遑多让,他也流下了《吴故丞相陆公诔》、《祖考颂》等文章于世。

因此可以想像,陆机、陆云兄弟一直被族人、被世人赋予重振家声,甚至重振江南士气的厚望,而两人也自觉地承担起这沉重的期望。二陆一生汲汲进取,甚至有时候显得不择手段,其根源就在于他们肩负的担子实在太过沉重,而命运对待他俩也确实不太友好。

于是,蛰伏了十年之后,陆机还是重新出仕,求宦于昔日的仇敌司马氏,他人生的悲剧也从这里开始奏响。

二陆入洛是在太康十年(公元290年),同行的还有同郡的顾荣,他们三人被为“江南三俊”。当时陆机的心情是复杂不安的,在途中他写了几首诗,其中之一是这样的:“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赴洛道中作》其一)

读一下这首诗,凄惨彷徨,哪像是出去做官,分明就是去流放。

二陆到了洛阳,首先拜访了张华。张华是众所周知的忠厚长者,古道热肠,史书上形容他“性好人物,诱进不倦,至于穷贱侯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称咏,为之延誉。”

晋初受过张华恩惠的人不少,被记入《晋书.文苑传》的左思、成公绥都曾得到张华的提携,许多远道而来的江南名士如薛兼、褚陶等人,也都受到张华的款待和提携。

张华也没有让二陆失望,老人家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这是莫大的鼓励,把初来乍到的兄弟俩感动坏了,后来张华惨死,二陆都写诔文悼念,还做了一篇《咏德赋》歌颂张华的德行。

张华列了一份名单,让二陆按图索骥,逐个去拜访。陆机陆云很快就领教了北人的傲慢与故意而为之的侮辱,全洛阳的好人大概只有张华一个。

比如陆机去拜访王济,当时名士间拜访的标准模式就是清谈,天花乱坠,逞机锋争口舌之爽。此前陆云有一次成功的经历,他与颍川荀氏的荀隐在张华府上初遇,张华提议说:“今日相遇,可勿为常谈。”陆云举手行个礼,自我介绍说:“云间陆士龙”(注:陆云字士龙),荀隐回答:“日下荀鸣鹤”(注:荀隐字鸣鹤)。陆云一听对方自称鸟类,于是戏谑:“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挟尔矢?”荀隐当然也不甘示弱,回敬说:“本谓是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言下之意你自称云龙,凡兽而已。

陆机显然没有陆云那么幸运,王济是王浑之子,孙吴就是在他家族打击下覆灭的。在王济眼里,陆机不过是个亡国降虏而已。

王济端出几斛羊酪,羊酪原本是胡人的食物,魏晋时期已在北方普及,但还没有传到江南去。王济问陆机:“你们江南有这种好东西么?”陆机好不失望,不过他好涵养,趁机赞美一下家乡,说:“我家乡的千里湖里生产一种莼菜,用来做羹味道鲜美,不必加盐豉等调味品,就已经是人间美味。”两人讨论了一番南北菜肴,陆机失望而返。

不久,陆机与陆云去拜访名士刘宝,又碰了壁,刘宝把陆氏兄弟冷落在一旁,好久才憋出一句话:“听说东吴有一种长柄葫芦,你们带种来了么?”令陆氏兄弟大失所望,后悔自讨没趣。

当时社会壁垒森严,以门阀评人高下。王济是太原王氏的后起之秀,又是皇帝的女婿,其为人又一向以狂傲著称,他的怠慢或许尚在预料之内。但刘宝出身低贱,做过渔夫樵夫,还曾经沦落为奴隶,他的无礼可能就会让陆氏兄弟大感挫折,并且心生恨意了。

然而还有更加伤人的,一天陆氏兄弟出席某个宴会,范阳人卢志公然问陆机:“陆逊、陆抗是君何物?”古代直呼对方父祖名讳是相当无礼的,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用的还是“何物”这个词?陆逊当场就怒了,他对卢志说:“如君于卢毓、卢廷”,拂袖而去。

陆云比较善良,他对陆机说:“卢志世居幽州范阳,离江南很远,也许他是真的不知道,何必要翻脸?”

陆机余怒未消:“我父祖名播四海,宁有不知?鬼子敢尔!”(鬼者,伧鬼也)

事实也确实如此,卢志很明显在消遣陆氏兄弟,满座北人都等着看笑话。

以上种种冒犯并非个例,而是针对所有出仕西晋的江南吴人。

比如《晋书.华潭传》中说(《世说新语》中说是蔡洪),吴人华潭在洛阳表现出众,引起某些人的嫉妒,于是有博士王济(此王济非彼王济)公然嘲讽华潭:“朝廷招贤纳士,征召那些隐居于山林草莽间的贤才俊杰。你不过是个来自吴、楚之地的亡国之人,竟然也敢应征。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才能啊?”

华潭也是尖牙利齿之辈,他反击说:“有个道理你不懂,好东西都产自边陲,中原从不出产好货色,所以明珠文贝出产于长江边上,夜光璞玉出产于荆山之下,以古人为例,则有周文王出生于东夷,大禹出生于西羌。至于你们洛阳人,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这个历史典故?周武王消灭殷商之后,把那些顽劣不可教化的殷商遗民都迁居到了洛阳,你们这些人应该就是他们的后裔吧?”

不过吴人只能在口舌上挽回一点自尊,大势如此只能认命。时间久了,吴人也以此自我解嘲。有人问吴人袁甫:“为什么寿阳以西总是干旱,而寿阳以东总是闹水灾呢?”

袁甫说:“很简单。寿阳以东都是吴人,吴国原是鼎足强邦,一朝覆灭,吴人愤叹不已,积忧成阴,这阴气太重就聚积成雨,雨下久了就闹水灾;寿阳以西都是中原人,新近平定强盛的吴国,擢取了江南的宝物,心得意满,《公羊传》里说'鲁僖甚悦,故致旱京师’,因为同样的原因,所以寿阳以西总是干旱。”

袁甫此言当然是戏谑的玩笑话,但其心中的愤懑与无可奈何则一目了然。

在充满敌意的环境里,陆机陆云如履薄冰。

他俩不可谓不用心,比如有人说陆机的口音楚味太重,甚至写文章韵脚都带有楚音,陆机就用心的去学习洛阳官话。比如洛阳名士好清谈,不通玄学的陆云就偷偷地钻研《老子》,不过陆云又以迎合北人口味为耻,于是编出了一个夜遇王弼鬼魂、得其真传的鬼话来掩饰。二陆还加入了贾谧的“二十四友”,成为石崇金谷园吟诗唱和的常客。

虽然煞费苦心,二陆的羁宦生涯却依然十分坎坷。他们先投靠吴王司马晏,但吴王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疑似也是痴呆,于是他们又转而投靠贾谧,贾谧死后,又投靠赵王司马伦。总之在不停地找靠山,一个倒了,赶紧又找下一个,显得饥不择食,惹来世人与后人无穷非议,“好游权门”“以进趣获讥”。

然而二陆如此努力钻营,得到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与打击。一转眼,十余年光阴蹉跎而过,不仅一事无成,陆机反而因为投靠赵王而引来了杀身之祸,幸亏有吴王与成都王的搭救,这才大难不死。

陆机刚刚逃脱牢狱之灾的时候,朋友顾荣与戴渊劝他返回江南。梁园虽好,终非故乡。

但是陆机留了下来,史书上说是因为“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

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

固然,二陆才高八斗,一向以国士自许,如此铩羽而归,情何以堪?

可是试言之,即使二陆当时想激流勇退,他们能否如愿摆脱这个乱世的漩涡呢?只怕也不能够。以顾荣为例,此人劝陆机早还乡,自己却一直留在洛阳与当权者虚与委蛇。顾荣在洛阳忧谗畏讥,说自己“恒虑祸及,见刀与绳,每欲自杀,但人不知耳”。如此辛苦却不敢引退,好友张翰十分理解他的处境,说:“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

顾荣尚且如此,何况名气远在顾荣之上的陆机陆云呢?名满天下者,终究会被盛名所累,即使陆机陆云回到江南,当权者一纸征诏令发来,到时候应征,则重入虎口;不应征,吴郡陆氏全族数百口都可能会受到连累。

所以当时二陆是进退维谷,论人生的失意时刻,此时的挫折感只怕更甚至于二十年前故国灭亡的时候。

山穷水尽之时,突然柳暗花明。真正的贵人出现了,这个贵人就是成都王。

成都王将戴罪之身的陆机擢升为平原内史,又擢升陆云为清河内史。晋朝的内史是替诸侯王管理王国内政的官职,相当于郡太守,俸禄二千石,三品官秩。这种官职在陆机的父辈祖辈眼里,当然是不值一哂,可是今非昔比了,三品官秩已经足够让二陆感激。

不久,成都王任命二陆为参军,向他们咨询大政方针,言听计从。

再后来,成都王直接授以二陆戎马之职,在历次军事行动中委以重任:当初讨齐王,以陆云为前锋都督;讨张昌,以陆云使持节、大都督;这次讨长沙王,以陆机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

成都王的垂青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二陆当然积极回应。《晋书》上说:“时成都王颖推功不居,劳谦下士。机既感全济之恩,又见朝廷屡有变难,谓颖必能康隆晋室,遂委身焉。”

“委身”是一个十分暧昧的词,当古人形容某个女子将自己托付于某个男子的时候,也会用这个词,委身。这个词十分生动地表明了陆机与成都王之间的依附关系,也道尽了所谓的“养士求贤”,与古代女子寻求男子庇护宠爱本质上无不同。古代女子无法自立,士人也一样,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的才华、他们的理想,都必须寄生于权势,才能够生根发芽,有实现的可能。

但这是一种严重不对等的关系。“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种关系只约束了“士”与“女”一方,“知己者”与“悦己者”有着无尽的权力,却毫无义务可言。“士”与“女”的前途并非取决于自身的才华与美貌,而全在“知己者”与“悦己者”的爱憎一念之间。

平心而论,成都王对待二陆确实与其他权贵不同,此前贾谧、赵王等人视二陆为弄翰文人,倡优蓄之,但成都王是以国士待之。

士为知己者死,二陆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当时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场宾主关系竟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收场。

二陆追随成都王去了邺城。邺城是北方名都,其规模与繁华可与洛阳相媲美,但是邺城依然是北方人的天下,那种充斥洛阳的敌意,这里也有。

不过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嘲笑陆机陆云,此时二陆成都王的新宠,是邺城的新贵,一言决人生死,春风得意。然而,福兮祸之所倚,这威福背后,潜伏着更多的嫉妒、更深的敌意,还有更多蓄势待发的暗箭。

最嫉恨二陆的,无疑就是成都王以前的谋主,曾在洛阳与二陆结怨的卢志,他争宠失败,视二陆为眼中钉。

此外陆云还得罪了成都王嬖爱的宦官孟玖,孟玖恃宠而骄,总是干预政事。《晋书.陆云传》记载了这么一件事:孟玖想让他的父亲做邯郸令,左长史卢志等人知道小人难防,都表示同意,唯独到陆云那儿卡了壳,陆云说:“邯郸县令历来都由公府掾属充任,怎能任用一个阉人的父亲?”孟玖因此对陆云恨之入骨。

历来内臣与外臣、宦官与士人之间的对抗,往往是以外臣、士人的惨败而收场。陆云不可能不知道秦末的赵高与李期,也不可能不知道西汉的石显与萧望之,他敢于公然得罪孟玖,底气就在于陆云认定成都王不是那无知的秦二世,不是那愚蠢的汉元帝,也在于陆云认为自己对于成都王的影响力与重要性都超过孟玖。

但其实,这是可悲的错觉。

此次成都王进军洛阳,二陆获得的恩宠达到了顶峰。

人人皆知,这次出征不是普通的征讨,而是在改朝换代,为了能如愿坐上龙椅,成都王倾其所有,招募来二十万军队。然后,成都王任命陆机为大都督,将这支军队交给了他。

这即是说,成都王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陆机。

这也意味着,如果成都王如愿以偿,做了皇帝,陆机将是新朝第一功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卢志等人都得仰看他的脸色。对于卢志来讲,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于众多心高气傲的北方士人来讲,是可忍孰不可忍?

卢志是文士,上不了前线,所以即使嫉恨而死也无法影响战局,但是邺城宿将也对这个任命极为不满,这就很致命了。

当时邺城的知名将领有王粹、牵秀、石超等,全都出身名门,并且早已功成名就。在他们眼里,陆机只是一个敌国残余,雕虫琢句的无用之人,在邺城寄人篱下乞食而已。他们依附成都王都远远早于陆机,这次战功唾手可得,成都王都把它送给了陆机,如此后来居上,怎能让人心服?

同僚这种心理,陆机心知肚明,所以他找了许多理由请求辞去都督,比如说三世为将不祥,比如说羁宦他乡资历不够,等等等等,搞得成都王很不解。成都王心想,此役十拿九稳,多少人想当大都督、争这拥立的功勋而不得,我特意留给你陆机,你还推三阻四,是什么居心?莫非你向着长沙王?

一来二去,陆机发现成都王恼了,不敢再推辞。当时同在邺城的吴人孙惠不知内情,看到陆机要往火坑里跳,急忙赶来劝陆机把都督让给王粹。

孙惠的建议无疑是正确的,王粹才是都督的最佳人选。论官职,王粹是北中郎将,除了成都王,整个邺城就他官职最高;论出身,王粹的爷爷就是当年迫使“金陵王气黯然收”“一片降幡出石城”的龙骧将军王濬(与陆机可算是冤家路窄);论地位,王粹尚颍川公主,是惠帝的妹夫、成都王的姐夫。如果此人来督军,无人会有异议,奈何成都王就是认准了陆机。

对于陆机而言,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接受任命,那是凶多吉少,打败了必死无疑,打胜了将招来更多的敌意,也未必是福;但如果继续推辞,则意味着失宠,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结束,意味着十几年的辛酸荣辱全部付诸东流,光耀门第从此成为妄想。

因此陆机对着孙惠苦笑,说不能再推辞了,否则成都王“将谓吾为首鼠避贼,适所以速祸也。”

陆机心中应该还有一番话,无法对孙惠言说,此次出征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把握住了,不仅吴郡陆氏能实现复兴,他本人的功业也将超越父祖,流芳百世。

高风险,高收益。陆机决定咬牙赌一下,富贵险中求。

出征之时,成都王再次勉励陆机,并许下重诺:“如果功成事定,当封将军为郡公,担任三公级别的官职。将军好好干,我不食言。”

但是陆机不敢太乐观,他说:“当年齐桓公信任管仲,才得以成为春秋霸主;燕惠王猜忌乐毅,导致功败垂成。今日成败,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殿下对我是否有足够的信任。”陆机这话分两层意思,一是自比管仲乐毅,表示要为成都王立功;二是担心领兵在外后院起火,卢志等人趁机诋毁自己,所以给成都王打预防针。

卢志一听陆机指桑骂槐,心里老大不痛快,一转身就对成都王说:“陆机自比管、乐,却把殿下比作庸君暗主,像这种自视奇高、凌驾于君主之上的将领是很难成功。”

《晋书》上说成都王听了卢志的话,“默然”。看来这位二十五岁的王对自己知人善任的信心并不是很足。

在内部钩心斗角,军心不稳的情况下,陆机指挥着二十万骄兵悍将启程了。

一离开成都王的视线,不安分不服气的跋扈将军马上给陆机来了个下马威。孟玖的弟弟孟超当时在军中,麾下有一万多人,孟超部军纪涣散,还没交战却先扰民抢劫,陆机将为首几人捕获,准备军法处置。孟超竟然带着一百重装骑兵冲击主帅大营,将人劫走。临走,孟超还公然挑衅陆机:“貉奴能作督不!”

主帅没有威信,肯定是无法带兵的,时任陆机司马的江南人孙拯劝陆机杀孟超以立威,但看着满屋子武将寻衅滋事的嘴脸,陆机犹豫很久,选择忍气吞声。

陆机这么一忍,就不仅威信全无,连颜面也扫地无余了。此后,各将领视帅令如废纸,自行其是,军中令出多门,混乱不堪。这样的军队人数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而已,吃败仗完全在意料之中。

孟超的气焰更加嚣张,他在大庭广众间宣称:“陆机将反”,他还写信给他哥哥孟玖,说陆机暗中与长沙王联络,首鼠两端,有意贻误战机。

收到这封来自前线的密报,孟玖赶紧添油加醋向成都王渲染,成都王则将信将疑。

如果陆机最终凯旋,所有谣言都不攻自破。可是河桥一役,陆机战败了。在成都王看来,战败是不可思议的,可是竟然发生了,那就得找出原因。即使找不出原因,也得编造一个理由,让战败变得合乎逻辑。

最简单直接的理由,就是主帅叛变。河桥一役中,孟超不服节度,轻兵冒进,结果战死。孟玖再次诋毁陆机怀有贰心,并且杀人灭口。那些平时就嫉恨二陆的人纷纷落井下石,裨将王阐、郝昌、公师籓,冠军将军牵秀都指证陆机暗怀异心。

这么多人证,铁案如山,事情发展至此,陆机非死不可了。成都王勃然大怒,派牵秀去捕杀陆机,于是就有了本节开头的那一幕。

与陆机一同罹难的有孙拯,还有陆机的两个儿子陆蔚与陆夏。

但是卢志觉得还不够解恨,他提醒成都王除恶务尽。成都王于是下令将陆机“夷三族”,派人收捕陆云,以及陆机的另一个弟弟陆耽。

成都王的官属江统、蔡克、枣嵩等人都知道这是个冤案,连忙替陆云求情。他们说,陆机指挥不力导致败绩,应当受刑,但是通敌的罪名查无实据,“夷三族”的处罚太严苛了,万一杀错人,后悔也来不及,不如先将陆云等人收押,如果罪名查验属实,再杀也不迟。

参军王彰则劝成都王冷静思考,他说:“今日之战,孰强孰弱显而易见,即使是庸人都知道长沙王必败,更何况陆机?陆机是吴人,而殿下对他过于宠信,北土旧将因嫉生恨,所以才陷害他通敌呀。”王彰就是当年推辞做杨骏司马的那个匈奴人,冤案的迹象是如此明显,连这个匈奴人都看出猫腻来了。

诸人讲的都有道理,但在这种场合是不讲道理的。卢志提醒成都王斩草要除根,他冷冷地说:“当初赵王杀中护军赵浚,却赦免其子赵骧。赵骧于是投奔殿下反击赵王,这可是近在眼前的前车之鉴。”

蔡克一听这话,心知陆云很难幸免了,他在成都王座前不停叩头,直至头破血流,他说:“孟玖一向嫉恨陆云,此事在座的各位都很清楚。陆云的罪行未经查实,如果贸然处死,必定会引来无穷非议,有损殿下的美誉。请殿下三思。”身后同僚数十人也刷刷下跪,流泪固请。

但是眼泪救不了陆云的性命,一旁孟玖看到成都王有了松动,急忙扶成都王入内休息,摞下群僚直挺挺跪在空堂之上。

到内堂后,孟玖拿来一份供词,上面是孙拯的口供,内容是承认陆机与长沙王暗中勾结。成都王原本正在犹豫,看到供词之后坚定了杀心,当即下令将陆云、陆耽等人斩立决。成都王还夸孟玖做得好,他说:“非卿之忠,不能穷此奸。”

成都王不知道,这份供词是伪造的。孙拯下狱后,孟玖示意孙拯作伪证诬陷陆机,遭到拒绝之后严刑拷打。但是直至两脚的肉都被打飞,露出白森森的踝骨,孙拯依然不肯就范。孟玖只好伪造一份供词去糊弄成都王。孙拯有两个门生叫费慈、宰意,四处奔走,替孙拯与陆机喊冤,也被孟玖偷偷处死。

陆云死时四十二岁,可怜他十几天前刚写完一篇《南征赋》,歌颂成都王“崇文德於缉熙,济武功而保定”,不料南征未遂,自己却受累身首异处。

门生故吏将陆云葬在清河国,修墓立碑,四时祠祭。

陆机兄弟的悲剧是整个江南士族悲剧的缩影,他们的失败并非仅是个人奋斗的失败,还标志着整个江南士族的失败。

伤心至极的孙惠写信给朋友说:“不意三陆相携暗朝,一旦湮灭,道业沦丧,痛酷之深,荼毒难言。国丧俊望,悲岂一人!”

不久,孙惠不堪侵辱,杀了成都王的牙门将梁俊,遁逃回江南;洛阳的顾荣、华潭等人也心灰意冷,纷纷返回江南。

成都王在江南民心大失,日后东海王传檄讨伐成都王,其中一条罪名就是枉杀陆机陆云。

后来成都王试图挽回人心。琅琊王氏的王澄当时担任成都王的从事中郎,他请杀孟玖以谢天下,成都王于是诛孟玖,消息传出,人心大快,但是成都王受损的声誉已经无法挽回。

吴郡陆氏的复兴最终由陆机的族弟陆晔、陆玩来实现。

陆晔、陆玩是与陆机、陆云截然相反的人,他俩甘于平淡,孙吴亡国之后一直隐居江南,在西晋时期默默无闻。陆晔在东晋被封为江陵郡公,授以“开府仪同三司”的殊荣,成为晋明帝的顾命大臣,以七十四岁高龄寿终正寝;陆玩的官职比陆晔更加显赫,他被封为兴平伯爵,历任尚书左仆射、尚书令等要职,又继王导、郗鉴之后,成为东晋的第三任司空。陆玩六十四岁的时候寿终正寝,皇帝特许“给兵千人,守冢七十家”,可谓享尽哀荣。

陆晔、陆玩的才华、声誉都远在陆机、陆云之下,他们的处世态度也相差甚远,但是平庸淡泊的陆晔、陆玩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陆机、陆云这两个天才豁出性命都没有获得的荣华富贵。这种愿望与结局的严重错位,只能让人感叹造华弄人,推给玄而又玄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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