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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忆岂明老人(周作人)

据悉,岂明老人(周作人先生)已于去年十一月作古。他一生淡泊,晚节不终,实在是至堪痛惜而无可原谅之事。但是除此一点之外,他的学养、风度仍令人怀想而不能自已。我在清华读书的时候,有一次代表清华文学社进城到八道湾周寓,请他到清华讲演。八道湾在西城,是名符其实的一条弯曲小巷。进门去,一个冷冷落落的院子,多半个院子积存着雨水,我想这就是“苦雨斋”命名的由来了。临街一排房子算是客厅,地上铺着凉席,陈设简陋。我进入客厅,正值鲁迅先生和一位写新诗的何植三君谈话,鲁迅问明我的来意,便把岂明先生请出见我。这是我第一次会见岂明老人。

我没想到,他是这样清癯的一个人,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头顶上的毛发稀稀的,除了上唇一小撮髭须之外,好像还有半脸的胡子渣儿,脸色是苍白的,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而且是绍兴官话。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有那样大的勇气,没有人介绍,径自登门拜访,请求他远道出城讲演。我们中国人请人演讲一向不考虑给人报酬,至今还是如此,好像这是一位学者应尽的义务一般。因为有这样的“国情”,所以我麻烦他讲演。

他不以为忤,而他一口答应下来,我也不以为异。到了约定的那一天,他仆仆风尘的到了清华园。讲题是《日本的小诗》。他坐在讲坛之上,低头伏案照着稿子宣读,而声音细小,坐第一排的人也听不清楚。事后我知道他平常上课也是如此。一个人只要有真实学问,不善言辞也不妨事,依然受人敬仰,岂明先生便是一个实例。我后来看到他的讲稿发表,才明白他讲的原是松尾芭蕉等等的“俳句”。十七个字一首的日本短诗,趣味清淡而隽永,似是他所特别爱好的。

民国二十三年我到了北京大学,和岂明先生同在一系,才开始过从。我到他家去访问,不再被迎入临街的那个客厅,而直接进入二门,到上房落座了。那上房是一明两暗,明间像是书库,横列着一人多高的几只书架,中西书籍杂陈,但很整洁。右面一个暗间房门虚掩,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左面一间显然是他的书房,有一块小小的镜框,题着“苦雨斋”三字,是沈尹默先生的手笔,一张庞大的柚木书桌,上面有笔筒、砚台之类,清清爽爽,一尘不染,此外便是简简单单的几把椅子了。照例有一碗清茶献客,茶具是日本式的,带盖的小小茶盅,小小的茶壶有一只藤子编的提梁,小巧而淡雅。永远是清茶,淡淡的青绿色,七分满。房子是顶普通的北平式的小房子,可是四白落地,几净窗明。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翻阅《金枝》,吟咏俳句,写他的冷隽的杂文小品。我在这里发表他的三封短信,略作说明。

这三封信都是在二十四年写的。“苦雨斋”已经改名为“苦茶庵”了。第一封信是为卖书,我记得我给转达负责的人照办了。读书人卖书,自有其不得已的缘故。岂明先生非富有,但以“研究教授”所得,亦尚宽裕。我想必是庵中逼仄,容不得日益增多的书卷,否则谁肯把平夙摩娑过的东西作价出卖?究竟真相如何,我为了尊重人家的私密,没有追问,也没有打听。

第二封信提到“和日和共的狂妄主张”,此一语大有文章。当时正在对日抗战的前夕,也正是剿共进行激烈的阶段。华北情形特殊,有人以特殊自居,亦有人受特殊待遇。有固定方向去卖身投靠的人自不必说,一般的知识分子只有彷徨、忧惧的份。岂明先生没有政治活动,没有政治色彩,没有政治野心,但是他的心情不能不受潮流激荡而起一些涟漪。陶渊明寄情诗酒悠然自得,但是他也有激昂慷慨、使气任侠的一面。

岂明先生的夫人是日本人,他的生活思想沾染了深厚的日本色彩——日本人之比较温和高雅的一面。所以他有“和日”的“狂妄主张”,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惜他的这篇文章没有写,否则我们也可窥见他日后失节的一点来龙去脉。讲到“和共”,我猜想那也是他的书生气质之另一表现。他也许懂一点点“书斋里的共产主义”,甚至于有一点同情“劣势狗”,但是显然的他不明白共产党人的真实面目,所以他觉得还有“和”的可能。他欲说还休,终于觉得“大可不必”了。我当时在编一个周刊《自由评论》,他给我写过几篇稿子,但是从来没有涉及过政治。

第三封信说到“非常时”,说到他的话和文章之“不合宜”,也可想见他当时心情的一斑。所谓陶葆廉的《求己录》,究何所指?我最近问过博学多识的梁容若教授,他告诉我:“《求己录》三卷,一册一函,光绪二十六年杭州求是书院刊本,北京人文科学研究所藏书目录中有之(列子部杂纂中)。署芦泾遁士著,据《室名索隐》,为秀水陶葆廉别号。”陶葆廉或作保廉,字拙存,或作哲存,是两广总督陶模(子方)之子,久佐父幕,与陈三立、谭嗣同、沈雁潭合称“四公子”。《求己录》一书,容若先生亦未见过,但是他猜想:“陶模曾于光绪二十七年二月上书清廷请全废宦官,耸动天下,主稿者当为其哲嗣。《求己录》中有此种思想,自当为岂明老人所倾倒也。”岂明先生想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当无疑问,惜不知《求己录》内容究如何耳。

后记

“台北时报”副刊(一九七一年五月九日)有南宫搏《于〈知堂回想录〉而回想》一文,对抗战期间留在北平的学生、教授有所辩白,对傅孟真先生颇有微辞,但是对岂明老人晚节不终似不能发生辩解作用,因为他不是“做做小事而谋生”者。附录南宫搏先生议论一段于后,以见“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也。

我曾写过一篇题为《先生,学生不伪!》不留余地指斥学界名人傅斯年。当时自重庆到沦陷区的接收大员,趾高气扬的正不乏人,傅斯年即为其中之一。我们总以为学界的人应该和一般官吏有所不同,不料以“清流”自命的傅斯年在北平接收时,也有那一副可憎的面目,连“伪学生”也说得出口!——他说“伪教授”其实已不大可恕了。要知政府兵败,弃土地、人民而退,要每一个人都亡命到后方去,那是不可能的。在敌伪统治下,为谋生而做一些事,更不能皆以汉奸目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说说容易,真正做起来,却并不是叫口号之易也。何况,平常做做小事而谋生,遽加汉奸帽子,在情在理,都是不合的。

附录 周作人致作者的信

实秋先生:

兹有一事奉商。寒斋有英文文学书(传、史为多)数十册,现因已无用,不知学校能买入否?如可能,则当再抄单送呈,请赐选定。琐事奉,殊不应当,乞原宥为幸。专此奉托,顺颂

近安

作人启 五月廿四日

实秋先生:

手示敬悉。承赠《自由评论》,谢谢,命写文章,甚愿尽力,唯近来因赶还文债,月内不能有闲,等过了新年,当再写奉。专此奉复,匆匆不尽,顺颂

大安

作人启 廿一日

实秋先生:承寄示《周刊》,谢谢。公超论文久已闻知,今始得读为快。令写文章,殊为惶愧,近来愈写愈沉闷,自知万拿不出去给青年看,只因重速遵命,胡乱写了一篇寄呈(仍请费心留稿),此乞鉴原。匆匆,顺颂

近安!

作人 二月一日

实秋先生:

今天胡乱写了一篇小文,没有什么意思,此外却又写不出,姑且寄呈,聊以塞责。但有一小麻烦,因不留底稿,望饬校对者为保留原稿,用后掷还为幸。专此,顺颂近安!

作人 十日灯下

实秋兄:

前承招饮,因事未能趋赴为歉。屡欲往谈,苦于路远。今有关于功课的事情欲一接洽,拟于星期日上午十时半或下午三时奉访,未知有闲暇否?乞一示及,至感。匆匆,顺颂

近安!

作人 八月三十日

实秋先生:

有王锡禄君,系外国语文学系日文组四年级生,成绩尚佳而家境清寒,今年度拟请求助学金,以资维持毕业。唯此事须由系主任审查决定,特为绍介,乞先生赐以照拂。如能有成,不胜感幸。专此,顺颂

近安!

周作人 九月廿九日

实秋先生:

小文附呈,乞察收。本来想一说和日、和共的狂妄主张,又觉得大可不必,故复中止。前承高教,知茅台酒之可饮,次日有友人自川中来,忽见惠赠,因得一尝,觉得与越中的烧酒(香味)颇相似,但其质则自更佳耳。匆匆,顺颂

近安!

作人 七.六

实秋先生:

北大老同学鲍君见访,知邵可僧去后法文缺一教授,嘱为介绍。鲍君文蔚在本校英文系毕业,留学巴黎大学五年,于语文学均有成就(有译书不少),如能与冯君培一并拉来,似可为责敝系生色不少也。特此先为介绍,乞予“考虑”,至感。日内到校容再面谈。匆匆,顺颂

近安!

作人 五月廿日

实秋先生:

下月三日星期六上午十一时顷拟奉访一谈,未知其时先生有暇否?乞示复为幸。专此奉陈,顺颂

近安!

作人 六月卅日

实秋先生:

乱写的小书一册早想奉赠,因听说有尊恙,暂时搁下,今日在校外遇见,知已平复,特托人送去,乞赐哂存为幸。匆匆,顺颂

近安!

作人启 十二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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