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谈“文章作法”，我以为最好的是这本《远书》。市面上什么《创意写作入门》《散文写作指导》《樊X读书法》之类教程，所见没有不是智商税的。
止庵的这本《远书》，表面上是一本书信集，拉拉杂杂平淡无奇的样子，不少地方也着实显得婆婆妈妈。但它的内核，其实是一部“与友人谈写作”精华录。这里的“友人”，均非泛泛之辈，当今文苑读书最能得入、随笔最见高明的那批好手，大体都啸聚在其间了，按鲁迅说法是“可不比各处流来的杂人”。出没其间的谷林、锺叔河、王稼句、扬之水等等，都是我很佩服的“通家”。《远书》这架势，说“雅集”雅到太俗，不妨说是一代高手的PARTY录像，或者说是“文人KTV”直播，止庵是总召集人也是记录员。因是“私语录”，一些唱喏、寒暄、酬辞、套话，当然也就在所难免，或许确实偏爱吧，翻多了居然也能看出好来。比如似乎能借机了解点文坛生态，增添点八卦谈资，甚至可暗作《当代尺牍示范》推敲的。
厉害的中国文人，虽“尺牍抄”也是能“抄”出水准的。像刘铮那四通书信，我反复读过很多遍。刘先生如今以“书评人”名世，10多年前我还上中学时，在“天涯”初读其文就惊为天人，内心许为“下一个钱锺书”，以为才情与阅读量罕有人及。后来他的文章风格由华缛转入质拙一路，蜕变是巨大的，一直不得其解。翻了《远书》后，就很怀疑和止庵当年的指点有关。2000年4月30日，止庵回信给20来岁的刘铮，“你文章的好处，敏锐，透彻，也很有才华”，但“我觉得有条件'大智若愚’”，“聪明显露出语惊人固然很好”,可“倘能抹平了，或许更有意味”，“鄙意文章不怕写得平，但怕意思平耳。意思不平，反以平淡之笔出之，此之谓正反相成”，“勿渲染，勿夸饰，少少许胜多多许，甚至不怕抹杀自己”.....书读不通，文章想不透，断说不出这等别具只眼的话来的。
所以，今人集子中，我很重视《远书》，以为至少比瞎看一堆《文学概论》《XXX写作课》强。学徒练武功，有了一点基础打底后，最方便的法门，最讨巧的捷径，莫过于琢磨高手过招，或墙外偷师几句真言。悟得一两手，是近效可收；日后不断揣摩，久则功成。倘取法乎下，苦练三脚猫招式，犹如九纹龙史进跟着李忠胡弄，学得“都是只好看上阵无用的花棒”，那是越勤奋越自废武功。《远书》就胜在见解高明，讲论透彻，示范到位，绝不樊登。作者自己就是文章巨手，眼光向来就高，读书又多又细，还敢直言，加上论断谨慎，所以随便一两句议论，都是数十年“以身试药尝遍百草”而得的甘苦谈，行间字里透着灵光闪耀的深知灼见，特能点醒梦中之人。
“远书”这书名，我看雅远了，拒人千里。还不如干脆点，径名《新论衡》直截了当。“昔蔡中郎得论衡,秘诸帐中读之，丁宁示人勿广”，今人是有好书在眼前也不会注意到的，很可惜。所以我愿意义务推广。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这本书后来又有增订版，内容有出入。名义上增补了不少，但好些有意思的议论，也给删掉了，一样可惜。人都一样，年纪一大，性情温吞中庸起来，大抵都要“悔其少作”的，简直要全部烧掉。现在的止庵，不仅沾染有道学气，还隐隐然有“大师范”，也嫌弃起二三十年前的自己“火气太大”，不惜删定重编了。其实，人年轻时的那份意气风发，是“法家气”也好，是“孩子气”也罢，倒是最珍贵的本来面目。“鱼飞向北海，可以寄远书”，是“远书”；“渐行渐远渐无书”，也是一种“远书”类型。
现在的止庵，是“一团和气”了，可文章竟越写越不如从前，鄙意就在丢“远”了这个旧东西。这似乎也恰恰说明，写文章需要技巧，需要高手指导，但最重要的那部分，是无迹可寻，是直指人心，是任何书都没有教的。我也是我重视《远书》的另一个理由：这样一本书，三十而立的王进文提笔可得，63岁的止庵只怕写不出来了。
(注：本想随便一张图片几个字了事，不想越写越多，近两千字了。本意也没想推销书，《远书》似乎也早绝版了。可发布前想想，止庵毕竟是当今随笔第一人，即便不看《远书》多读他随笔集似乎还更好，索性把随手搜索到的衔接给附上了——毕竟价格也太实惠了吧！无心插柳，说多招人厌，诸公看需要点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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