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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雏》(下)

7

孩子对世界有很多种自创的分类法,用气味、声调、颜色,甚至温度,或几者的综合体。他们不能提炼出确切的标签和边界,全凭直觉,但有时这种分类抄了近路,直达本质。鹂鹂心里的分类法之一是:人分两种,脸上有亮光的,和脸上没有亮光的。前者包括几乎所有她的同学,还有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年轻爱笑的音乐老师,后者就多了,沉默无趣的成年人,红着脸猜拳劝酒如打架的成年人,均在其中。

陆小时是前者。四姐,四姐的妈,都是后者。但鹂鹂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个地方,里面到处是前者,到处是满脸亮晶晶的人,那个地方叫大学。

她到大学里是去看花的。春日渐暖,陆小时说他校园里海棠花开了,问大伙要不要去看看。他学校里有个人工湖,围湖上百棵老海棠树,是解放前一任大学校长主持栽种的,湖就叫海棠湖,很有名气。每到花期,学校开卖门票,接待游客赏花。陆小时说,下周就要开始给外人卖票了,那时学校里特别挤,全都是拍照的,花都挤蔫了。要看花,现在最好。

大家听着他口中的“外人”,心里都是悄悄一阵好受。嘴里说,不去了,岁数大了不爱看花了,你们年轻人去看吧。

鹂鹂的妈妈说,要不,带上鹂鹂,去见见世面。

陆小时说,好。

旁边人说,哎呀!你瞧你这没眼力见儿的。人家小陆跟艳梅是干什么去的?鹂鹂跟着不是添乱、碍人家事吗?

四姐和陆小时都笑了,两人笑的意思不一样,一个笑是同意,另一个是不同意。陆小时说,不啊,鹂鹂从来不会碍事,那就让她跟我们一起去。艳梅骑车带着她。

鹂鹂远远地大声说,我不去。

这孩子!去玩玩呗,你进过大学没?没有吧?再说这次有你小时哥哥当讲解,那可不一样,机会难得。

我以后会去进去上学的,现在提前看了,以后再去就没新鲜感了。

人们笑。哟,鹂鹂人小,志气够大。

陆小时说,想当我的校友?欢迎欢迎!那你更需要先去熟悉一下环境啊,对不对?

看花定在周六。鹂鹂换了新净衣裤,早早在奶奶家等着。陆小时骑车过来接她们。四姐骑一辆二六坤车,载着鹂鹂,车筐里三个铝饭盒咣当咣当晃动,撞着车筐的铁网壁。一盒“墩儿肉”,给平时寡淡的食堂菜添味道用的,一盒熏腊肉,给陆小时晚上从实验室回来饿了填胃口的,还有一盒炸藕合,是给他宿舍别的男生吃的,一种小小的贿赂。三个饭盒都满到平齐,只是墩儿肉的平面塌下一角:四姐装完肉,合盖之前,挑出了一块,喂给旁边馋得啊啊啊的鹂鹂。

没骑出多远,她们的车就落后了。

陆小时骑车时冒出一股野样子,不太温文,也不太像他。车子左冲右突,从各种难以置信的狭窄缝隙里嗖地穿过去,快得像水里窜动的泥鳅。他驼背弯腰往前猛蹬,从头发到脚尖都紧绷着,外套吃了风,降落伞似的膨胀在后面,不是被风充起来的,倒像是被躯壳里的劲头鼓涨起来的。

就像,他靠自己就能御风而行,那架跟废铁一线之隔的自行车只相当于魔法师的法杖,是主人魔力的载体。

四姐骑得身子一纵一纵,仍然被他甩得老远。一个红绿灯,陆小时终于靠路边停下,一腿支地,回头,仿佛刚想起自己不是独行。四姐赶上来,停在他旁边,鼻子里喷着气说,陆小时,你骑车太糟蹋人才,你应该开飞机,开战斗机,五分钟你能从哈尔滨飞到海南岛。

陆小时只是露出白牙嘿嘿笑。鹂鹂在后座上荡着腿,添油加醋地说,小时哥哥我们飞不动了!

红灯变绿,他说,要不我驮着鹂鹂吧,你就能跟上我了。

四姐说,那行。鹂鹂,去吧。鹂鹂跳下地,走到陆小时的车后座旁边,侧身坐上去。他从未以这种方式出现,她视野一半被他的白色填充、挡住。声音透过那个后背传来,抓好没有?起飞了啊!

她大声说,抓好了。

车子摇晃着启动,鹂鹂在后座上摇,歪歪扭扭行出几米,两个人和一架车总晃不到一个方向上,一个闪,鹂鹂差点扑下去,四姐在后面说,你抱住他腰!

鹂鹂张开靠近陆小时这一侧的胳膊,搂在他腰间。她的手臂像半条腰带,把陆小时身上膨起的衣服束住,束出半边塌陷。他的腰好细,又细又硬,表面脂肪只有薄薄一层。她胳膊箍紧那一块,感受到他腹肌腰肌各种用力时的波动。

两个人贴合到一起,车子慢慢调准了平衡。骑出一段,他偏过脸跟她说话,脸的下半截让拱起的肩膀挡住,只能看到呢帽下面漆黑眉毛,一粒大眼睛,半段鼻梁。他说:……我上的小学,离我家住的地方特别远,天不亮就要起床,把车蹬到最快速度,也得七八十分钟才能到学校。后来就养成了没法骑慢车的毛病,骑慢了,心里着急,就像又要迟到了被罚站似的。

鹂鹂说,明年我也要学骑车了,那时候我就不用人带了。我要跟你比赛,看谁骑得快。

拐个弯,路尽头矗立一座几层楼高的巨大石头门框,门楣上镶四个金字校名,旁边还有一条竖着的名字落款,标明那四个字是谁写的。此前鹂鹂坐公交车偶尔路过这座校门,作为本市的地标建筑,很多路公交都会在此停靠一站,年轻学生起身走到车门口跟司机大声说“xx大学下车”时,都有种说给全车人听的的自豪感,哪怕那句话的口音侉得天南海北。每次透过车窗看那座大门和它下面进进出出的人,鹂鹂都忍不住想象门里的景象,那里面的人走路时身边萦绕着雾气吗?他们读书和睡觉是不是在金色的云朵上?

这一次,她坐在陆小时的车后座上,像驾云一样轻快地滑了进去。

迎门一条直而宽的大道,两边梧桐树下的边道上,有人行走,乍看上去,跟外面的街道也没什么区别。她不停向左右转头,端详所有能看到的人脸,心头逐渐涌起一阵“早就料到”的惊喜。路固然都是普通灰扑扑柏油路,道旁梧桐树更粗一些,这空间里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光芒,空气像是更新鲜了似的。不光是路面清洁、铁皮垃圾桶也比外面干净,最主要的不同是这里面的人。他们仿佛属于另外一个种族。只要是一对男生和女生并肩走,手必然拉在一起,脚步轻盈,停下来面对面说话时,男孩双手捧着女孩的脸颊。四五个女生并肩走,轻易就一起大笑起来,再说了点什么,笑得更厉害。有人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读书,有人怀抱着厚厚一摞书,头顶上跨过一个带弯梁的大耳机,有人踩着滑板倏地滑过去。

每个人都带着一种认为自己优秀而重要、未来必将改变世界的神情,但又并不骄矜自傲,一切都自然而然,松弛,坦荡,无忧无虑。每种表情都生动,每张脸都闪着亮光。空气中的光芒,就是那些脸上的亮光折射的结果。

鹂鹂感到的震撼难以言喻,犹如曾为一朵玫瑰惊艳的人走进了一个玫瑰园。这才是属于陆小时的地方,他在这里一点也不出众,甚至变得平平无奇了。

骑在中央大道上的时候,陆小时不断给并骑的四姐讲解:你看这幢楼,那是三十年代盖的,现在给化学系当实验楼用了,他们化学系的开玩笑说,学校就是希望他们哪天实验出事故爆炸了,正好省一笔拆迁经费。那块碑,你看上面的字,是民国时第一任校长写的,文革差点让人给砸烂……他们到了海棠湖边,推着自行车,慢慢转了一圈。

已经有很多人仰头举着相机拍照了。树上花苞开放了三分之一,青绿叶片之中的花苞是深红,开了的花是雪白和粉红,粉得极其克制,不是颜料的重色,是画完画洗笔洗出来的浅色,色彩又不匀,每片花瓣都不一样,每朵花都值得仔仔细细凝视一番。

远看则比近看更美,远看海棠树像一树浓淡相间的云。桃花才没有这样的美态。桃花太粉了,仿佛刚学画的小孩子吭哧吭哧填色,务必要每个花瓣角角的颜色都满满当当。那种叫碧桃的,更像个手不知轻重的傻妞抹胭脂,往死里红,一朵朵花跟穿羊肉串一样,串在枝子上。所以海棠花实在好看。但她们都解释不清心头的喜爱,四姐只说,真好,真好看。陆小时微微一笑。

看完花他们离开湖边,骑进一片楼群里。陆小时在一块绿地边缘跳下车,说,车放这里,前面就是我们宿舍楼。

那块空地停着不少自行车,每辆车都跟陆小时的车子一样又锈又旧,他的车在这里也显得平平无奇,如鱼得水。迎面走来一群穿着足球背心短裤的人,有人喊叫起来,哟,老陆!刚去你们屋找你来着,我们一会儿跟机电院的踢一场,你上不上?

陆小时说,不上了,今天我有事,你们加油踢,灌他们五六七八个。

有人笑着说,老院士你也不仔细看看,人家老陆今晚佳人有约,还踢个逑的球!

不光佳人有约,都一家三口了。

真是!陆师兄动作够快啊,什么时候喜得千金的,啊?

四姐抿着嘴只笑不说话,一手提着饭盒兜一手牵着鹂鹂等在旁边,确实站得像娇妻爱女。陆小时一挥手,别胡说了,哪来一家三口,这我女朋友,黄艳梅,这我女朋友的小妹。

有人叫起来,哦哦,嫂子好!小妹妹好!嫂子漂亮,妹妹也漂亮。又有人怪腔怪调地唱起来: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坐着那马车来。

众人狂笑声中,陆小时笑骂道,滚,滚!快滚!

他拉着四姐往前走,走出几步,还能听得见那些人洪亮的哈哈哈哈。要有特别年轻,特别没心事的胸膛做共鸣腔,才能喷发出那样的笑声。陆小时跟四姐说,不好意思,艳梅,那帮人开玩笑比较不顾忌。

四姐说,没事。

陆小时又认真地低头跟鹂鹂说,对不起,鹂鹂,刚才我说脏话了,不该当着你说那种话的,下次我注意。很多年后,鹂鹂跟她第二个男朋友到他家去,见他当着五岁的外甥打电话时说“操”,仍会想起陆小时的那一句对不起。

大学宿舍楼跟普通住宅小区没什么区别,只是楼门口摆满了上百个暖瓶,密密麻麻,就像一大片花圃。鹂鹂想起买鸡雏的摊子上挤在一起待卖的小鸡。她问,为什么把暖瓶都摆在这里?

陆小时说,因为宿舍里没有热水,喝开水要到开水房去打。他侧身一指,指了不远处一个锁着门的小房子。我们早晨把水瓶拎下来,放这里,去上课,中午回来拿上暖瓶,去开水房打满水再拎上楼。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去,提起一个暖瓶走出来。四姐伸出手说,我给你打水去?

不用了,是满的,我们宿舍的大根每次都把全屋的水瓶打满,走,上楼。

对鹂鹂来说,此即“爱丽丝梦游奇境”的开始,一切看上去都变形了,变得奇怪地大,或带着奇怪的光、颜色和声音,她走在其中,感觉自己被某种魔法缩得小小的,胳膊腿都短了一截。男生宿舍前的草地,竹竿铁丝架上晾满被子,有两个男生穿着短袖T恤打羽毛球,球拍挥得呼啸有声,走廊是半露天的,能看到男生们的半个身体在上面移动,有些膀子是光着的,大声说笑,聊天的声音从天上飘下来。

四姐说,鹂鹂,低头不要看。男生宿舍让女的进吗?

陆小时说,女生宿舍不让男的进,不过男生宿舍女的可以随便进。反正不管多少女的进来,危险的不是我们男生。他耸肩探脖地嘻嘻笑了两声,四姐抬手打他一下。

她们跟在陆小时身后,一层一层往上走。楼梯上上下下的男生愈发衣履不整。到了四楼,转弯走进楼道,楼道以门的高度分成两部分,上面一截有横杆,高高挂着背心裤衩衬衣外套,每个房间门口的墙根都扔着几双鞋,球鞋,塑料拖鞋。

四处弥漫一股浓重的气味,鹂鹂从没闻到过这种味道,使劲吸了几下鼻子,那其中有湿衣服发霉的霉菌气味,鞋子里的脚汗味,夹杂着油炸的东西搁太久的“哈喇”味,还有好多种辨不清种类的奇怪臭气。

种种气息像有血肉的活人一样蛮横地围上来,她下意识把呼吸放得极小心,悄声问,姐,你闻闻,这是什么味儿啊?

四姐无声一笑,这就是男人的味儿。

陆小时回头说,那你喜欢男人味儿吗?四姐小声说,流氓!……鹂鹂在旁看着,有点惊讶,学校里的陆小时跟家里的陆小时不一样,身上脸上多了陌生的轻浮佻达。他在一扇门前停下,当当敲了两下,额头凑近门板说,谁在呢?有女生要进来,你们穿好衣服啊。

里面传出声音:等会儿,等会儿!十秒钟后:好了,进吧。

陆小时推开门,一摆手掌示意她们进去。

屋里有四张上下床,一个四门的铁柜子,四张书桌拼在一起搁在屋子中间,四张床都没叠被子,搭内裤袜子的铁丝衣架挂在各种不恰当的地方:窗帘杆上,书桌边缘,床的边框铁管上。书桌的桌面一丝也露不出来,书一摞挨着一摞,垒得像微型城墙,屋里里处处都以同一个频率凌乱着,反倒达成了和谐。

四姐拉着鹂鹂往里走了两步,天花板上的灯不太亮,要吃点力才能辨认出两个床铺上有两个人。他们从坐姿里站起来,像是灰蒙蒙乱糟糟的环境凝聚成人形,一个油头发打绺,头发结得一丝丝刺在眼皮上,另一个是满脸痘坑的小眼胖子。陆小时说,这是艳梅,我女朋友。这是鲁丰,我俩同一个老板。这是朱福根,大根,我对面研究室的博士。

两人纷纷说,我们跟艳梅见过面!你忘了?上次你不在,人家来给你送肉皮冻,是我跟大根到校门口去接的。

四姐说,对,我也记得。

其中一人看着她身后说,这位小靓妹是谁?哪个院的呀?

除了“光亮”,鹂鹂还有一个分类标准:洁净无油无臭味的,和邋遢不整洁带臭味的,由于这两人不整洁,她不乐意跟他们说话,就像她不肯用带油的碗喝牛奶和豆浆,遂装作羞涩,低头不语,在心里把他们叫做邋遢甲邋遢乙。

陆小时说,正经点啊你们,别瞎逗人家小女孩,这是艳梅的妹妹,叫黄鹂。

四姐低头把最近处桌面上的东西理出一块空地,把饭盒放在桌上,打开一个盒盖,像画家给观众掀开画上的罩布,一瞬间,油炸藕合的香味宛如一道金光冒出来,那两个邋遢男生双眼跟着发亮。邋遢甲说,食色性也,艳梅既送食又送色,堪称天使下凡。艳梅啊,你有没有成年了的妹妹?

邋遢乙用手抓起一块油炸藕合,一边咀嚼一边发出嗯嗯声。别废话了!你再不快吃就没了啊。

自从进学校,四姐始终有点萎靡的样子,这时脸上终于有了淡淡的骄傲得意之色。不用急着吃,这一盒都是给你们的。不过给陆小时那盒,你们就不要抢他的了,哈?

邋遢甲说,没问题没问题!

陆小时说,给小董和老罗留两块啊。

邋遢乙说,那这一盒可不够。古有岁贡,一年贡一次,艳梅你能不能搞成周贡?一周送一次好吃的。我们很容易满足的,就带肉的、油炸的,就行了,比如炸肉丸子啊,小酥肉啊……邋遢甲抢着说,还有炸鸡翅炸鸡柳炸鸡块……

他们说话的欲望跟食欲一样旺盛,贯穿着一种不加克制的傻乎乎的热情,说话时嘴里舌面上嚼碎的食物清晰可见。四姐一直笑眯眯,居然显得比他们更精明,更有心眼。陆小时从书桌和床帮之间的空隙走进去,说,艳梅,鹂鹂,来我床上坐。他的床是靠里的下铺,鹂鹂认出了扔在枕头上的衬衣。邋遢甲乙身子往后仰,缩起双腿,露出穿着塑料拖鞋、趾甲长得扎眼的光脚。

他们走进去,空隙窄得只能侧着身,一只脚先蹚出一步,另一只脚再跟上去。陆小时床上的被子堆在墙边,形如软绵绵的山脉。四姐探身拽过被子,抖一抖,飞快地合拢双手。邋遢甲和邋遢乙响亮地咂着嘴说,哎呀呀,还给老陆叠被子,太贤惠啦,我们受不了啦……

陆小时摘下帽子,扔在床上,把暖瓶放在窗下,直起身子,双手虚按在空中,说,不用,不用,不用叠,反正晚上还要打开睡的。他的反对态度也恰如狗尾巴草的软芒对手指的扎痛。四姐不答,三两下被子枕头拾掇好,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说,好了,鹂鹂,坐吧。

邋遢甲说,当年开学第一天,我们宿舍夜谈,聊到对未来理想伴侣的标准,老陆说,李易安柳如是今已不可得,想找一个精通家政的贤妻,我们还笑他,说,你去捞一只田螺养在饭盒里,等哪天从研究室一回宿舍,发现,嘿,被子也叠好了碗也洗干净了,桌上还有一大盘红烧肉,那时你就把田螺拿进被窝里……他说得眉飞色舞,邋遢乙在一旁发笑。陆小时捞起一个枕头扔过去,瞪眼道,藕合都堵不上你这张嘴!

邋遢甲抓一块藕合塞进嘴里,呜噜道,堵上了,堵上了。

陆小时说,小董和老罗呢?

邋遢乙说,董哥陪女朋友逛街去了,老罗在图书馆赶论文。他扑上去抢邋遢甲手里的藕盒。你都吃到第四块了!放下,放下,我才吃了两块。

邋遢甲说,咱们是不是该识点趣,出去转转?对了,好像今天下午大礼堂有个讲座,是不是,老陆?

对,两点开,你们从食堂吃完饭过去,还能占个前排座位。

等他们离开,四姐站起来,慢慢把炸藕合的饭盒盖子盖上,摞起三个饭盒,先是三个叠一串,又倒腾,两个放下面,一个放上面,再拿下来,把下面两个饭盒从横着排挪成竖着排,陆小时也不说话,扯下一块卫生纸,细细地擦拭一个用得乌涂、不透亮了的玻璃杯,擦完了,放下,拎起暖瓶往里倒水。

他把水杯放在鹂鹂面前,说,你们用一个杯子吧,我只有一个杯子。

四姐说,行。她摆完饭盒,挪到陆小时的书桌前,给他整理桌上的草稿纸和书本。陆小时说,真不用收了,哎……让人家说,我这是找女朋友还是找了个保姆。

四姐便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陆小时说,哦,对了,鹂鹂,我答应借给你的《王尔德童话》,我总忘!……他一手攥拳在另一手心里轻轻一撞。结果那本书前天被我一个老乡拿走看了,他宿舍在顶楼,你们等着,我上去找他要书。

门关上了。鹂鹂瞬间活络起来,她在窗口和书桌之间的方块空地里转悠两圈,转而去看墙上用透明胶带贴着的海报,最大的一张图上有一条黄中带黑、快烂了的香蕉,还有一张图印着一个闭着双眼的人,脸上一条橙红带蓝边的闪电,分辨不出男女。

她正看得出神,听到身后拉抽屉的声音,回头看到四姐拉开陆小时的书桌抽屉,埋头翻腾。

她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对。她无缘由地一阵紧张难过,小声喊道,姐!你不该翻小时哥哥的东西。

四姐头也不抬地说,嘁,有什么该不该的?……唷嚯,这儿还有几百块钱呢,他们这些人真行,连把锁头都不挂……鹂鹂,你去门口给我把风,盯着走廊,他一过来你就赶紧告诉我。

她见鹂鹂不动,斥道,快去!

鹂鹂听着自己咻咻的喘气声,一步步走到门边,不管心里怎么不乐意,她一向是驯顺温柔的孩子,要到十几年后她才醒悟,她是可以拒绝的,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操控身体。但这时她还是按姐姐的话守在门缝边,探出一个鼻子一条面孔,望着走廊。

孩子大多秉持着大人认为不值一哂的、完美娇嫩的道德观。她羞得头皮一道道麻痒,胸口皮肤像有火苗烤着。在这块心胸坦荡、不设防的地方,她和四姐却在合谋做一件辜负房间主人信任的事情。翻东西的刺耳声音仍在继续,好像有一个铁盒被打开了,咣啷一声,有一些金属小东西被拨弄得互相碰撞,发出叮叮的细微声音,鹂鹂烦躁得不断舔嘴唇,她回头说,姐,你找什么呀?别找了。让人看见怎么办?她急得快带出哭腔了。

不是有你把门吗?没人看见……

她的动作忽然停下来,盯着抽屉内部,目光发直。鹂鹂奔过去,低头一看,有个墨绿文件盒打开着,里面有本彩色杂志,杂志封面上一个光着上半身、只穿内裤的金发女人,乳晕粉红,一个圆溜溜的雪亮屁股,撅出去老远,围绕她有好些洋文。四姐推了她一把,别看,快走,你小孩子不能看!

鹂鹂跑回门边,这时才感到一种冷飕飕的危险感,如果猪看到一盘香喷喷的红烧肉时知道那是同类,它长黑毛的脊背上就会掠过那种冷飕飕,那种寒意。楼道里男生的狂笑声冲撞着墙壁和楼顶。她又听到身后传来四姐的惊叹声:哎呀妈呀!

她再回头,只看到抽屉飞快推上那一刻。“砰”一声响。四姐转头瞪视她,嘴巴使劲闭得紧紧的,目光惊疑不定,就像人从噩梦中醒来的样子。鹂鹂说,你又看到什么了?

四姐说,杂志……但那当然是谎话,她一只手飞快往裤兜里捅进去,藏起了一样东西。这时门被外面的人一推,门框撞在鹂鹂身上,她叫了一声,往后退,门外的人进来,是陆小时,他说,怎么了?没事吧?……喏,《王尔德童话》,给你。

递到眼前的是一本有点旧的平装书,封面上有一只鸟站在玫瑰藤蔓上,鹂鹂接过来,暂时忘了刚才的事。陆小时说,书你慢慢看,不着急还。走吧,艳梅,刚才碰上我上铺的小董,他说请咱们吃饭,他和他女朋友在楼下等着——他女朋友特别有意思,你们看见就知道了。

小董是个肩宽腰阔、双目炯炯的山东人。他自我介绍道,艳梅你好,我叫董爱川,睡在陆小时上铺,我跟小时一个专业,不同方向。

鹂鹂死死瞪住他身边的人,那是个身材高大、皮肤漆黑的外国女孩,跟小董一边儿高。董爱川又一摆手掌,这我女朋友,Robin·Warfield,美国人,中文系的留学生。她中文名罗宾,罗大佑的罗,宾客的宾,你们叫她小罗、罗宾都行。

黑姑娘嘻开大嘴,两个嘴角远远地裂到脸颊中心,露出两排整齐得难以置信的大白牙,衬着鲜红唇膏,让人挪不开眼。你们好!很高兴见到你们!那汉语发音居然有七成正确。

四姐在这时候显出了小家子气,不知是出于对“非我族类”的恐惧还是羞涩,黑姑娘伸手过来时,她没有跟人家握手,而是双手捂嘴,低头一笑。

黑姑娘在鹂鹂面前蹲下来,伸出一只大手,手心里有两条明显的深色纹路,用元气充沛的宏亮声音说,亲爱的小天使,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啊?鹂鹂平平直视着她,手伸出去跟她相握,我叫黄鹂。

陆小时在一边补充,是“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黄鹂,罗宾,你知道那首诗吧?

知道!我读过那首诗,杜甫是我最喜欢的中国诗人!哇,你有一个诗名字,太美了!我的名字Robin,也是一头鸟。她转头问:董,用中文怎么说?

小董说,知更鸟,robin是知更鸟。一“只”鸟,不是一“头”鸟。

罗宾连连点头,一只鸟,一头猪, 一条人,对不对?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她穿一件黑红格子短薄呢外套,敞着怀,里面黑色T恤的蕾丝边缘压得很低,打横拦在乳沟中间,顶得高高的,她笑的时候,那块地方就颤巍巍乱跳,好像藏着两大坨受到震动的果冻。

四姐看了一眼陆小时,陆小时正跟着笑,他问小董,你们给她教的这是哪国中文?什么叫一条人?

“一条好汉”嘛,她最喜欢这个量词搭配。黄鹂,你的小名叫什么?

就叫鹂鹂。

罗宾感叹着说,真美呀,你的名字!她眼中泛起喜爱的柔光。鹂鹂暗自困惑,外国人怎么有这么富裕的情感?听个人名都能感动成这样子。

她继续说,我有一个建议,鹂鹂,你取一个英文名,也可以叫Lily。Lily在英文里,是百合花的意思。在《圣经》里,天使传送消息,给圣母玛利亚送来的,就是百合花。

小董说,哎,哎,我们这可都是唯物主义者啊。

罗宾耸耸肩膀眉毛。陆小时说,走吧,咱们去哪儿吃饭?

小董说,肯德基!学校门口上星期开的那家。罗宾简直高兴死了,恨不能天天吃。那玩意儿等于是她的家乡菜。艳梅,鹂鹂,你们吃没吃过肯德基啊?

她们都摇头。陆小时说,没吃过更好,尝个新鲜。

路上他们四人有时并肩走,遇到窄路就分成两组,小董跟罗宾在前,陆小时四姐和鹂鹂在后。以鹂鹂的高度,正对她眼睛的是罗宾的臀部,刚好方便她恣意地盯着看。罗宾的黑牛仔裤像另一层皮肤似的,绷出两个浑圆饱满的屁股蛋,她走动时两个肉蛋规律地一上一下动,下缘的弧线随着步伐一下深,一下浅,肉受到推挤,像要从布料的经纬里绽出来。鹂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性臀部,包含不可忽视的生命力,她还不懂得什么叫性感,只觉得光是凝视那两块肉的动态、体会其中的活力,就有说不清的愉悦。

罗宾的上半身贴在小董身侧,一条胳膊挽在他胳膊弯里,有时还忽然一甩臀部去撞他的髋部,然后又一阵大笑。她的卷毛头上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鹂鹂猛地想起,陆小时送给四姐的帽子,就跟这个一模一样。又转起些不相干的念头:夜校书法班,四姐那些大花大朵的鲜艳衣服……一阵难过。

她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四姐也挽上了陆小时的胳膊,她平时不这样。

肯德基饭馆是鹂鹂这一天奇遇的华彩部分。黄家习惯在家里开筵,家人自己动手做菜,很少下馆子。鹂鹂听说过肯德基,但只在同学手里见过,去年学校组织秋游的时候,她班里女生康如旗带了一个肯德基汉堡包,包装袋上印着英文字母,大家都围上去看什么叫汉堡包,发现它虽然叫“包”,但只是面包夹肉。那个汉堡,康如旗允许跟她要好的几个女同学挨个咬了一小口。走到店门外,鹂鹂看到一座跟真人一边高的雕塑,一个穿白衣服白裤子的眼镜大爷,认出那就是在康如旗的包装袋上印的人像。

进入室内,她更惊异了,奶油白的桌子,草莓红的椅子,蜂蜜黄的灯光,屋角还有一只戴蓝帽子穿红坎肩的大公鸡雕塑,从地板到墙壁都新鲜干净,像刚从烤炉里烤出来,这简直是童话里汉舍尔和格莱特误入的、巫婆用糖果蛋糕饼干做的小屋。

正值午饭时分,食客很多,有不少人盯着罗宾看,有人走出老远还站住了回头看,她和小董像早就习惯了被看,陆小时也不以为意,倒是四姐有点紧张,那些人看罗宾的同时,也把与罗宾同行的人打量一遍。

他们找了靠窗的四人位,鹂鹂抢先溜进最里面,四姐挨着她坐,小董和罗宾坐到对面。罗宾坐下之前,小董先站到椅子后面,握住椅背,把她的椅子往后拉,等她坐进去,再帮她调整椅子,她一抬屁股,椅子就默契地往前一送。

四姐看得有点怔。一个服务员从他们桌边走过,穿戴跟大公鸡一个式样,红坎肩蓝帽子,四姐拦住她说:劳驾您给拿一下菜单。服务员一亮手掌,以受过训练的和悦态度说,请您到那边点餐。

小董和陆小时都笑了。四姐脸上有些讪讪的,说,怎么美国馆子连菜单都不给?陆小时说,这里的菜种类不多,直接去收款台点就行了。小董说,我去买,说好的我请客哈。今天有小客人,小时,咱给鹂鹂买点什么好?

罗宾抢着说,薯条,圣代!

陆小时说,罗宾,你在美国总吃这些,来中国了还不吃点中国菜?

罗宾说,中国菜,我也吃,非常喜欢,董昨天做了肠子和肝脏,特别好吃。

小董说,宝贝,那叫爆炒肥肠和熘肝尖,不能直接说肠子和肝脏,不文明,知道吗?

这次连四姐都笑了。陆小时说,不是吧?她们留学生宿舍还能做饭?

小董说,不能做饭啊,哪能呢?在我们家做的——我们上周租了间房,就在学校对面那个“阳光新时代”小区,跟人合租的。晚上就不吃食堂了,我掌勺做饭。他笑嘻嘻的,得意如一个新郎官。罗宾双手捂胸,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尖十分少女地翘起,像停在山丘上的蝴蝶。陆,现在房间没有收拾完。下周就可以了。下周,我想请你们去做客,带着你的美丽的女朋友,还有这位可爱的小天使,让董,给我们,做他的好菜们。

罗宾,你又忘了, 中文的“们”跟英语里的s不一样,不随便加。

我要表示董做的好菜非常多,该怎么说?

四姐却插嘴说,啊,你们已经同居了?

“同居”不是个好词,几乎等同于“不正当男女关系”。小董说,可以那么说。怎么啦?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陆小时伸手按在四姐手腕上,没让她说下面的话。艳梅啊是觉得你都没给罗宾租个别墅,委屈外国友人了!行了,鹂鹂都饿坏了,你快去买吃的,拖拖拉拉的是不是还不舍得花钱请我们客?

小董起身,罗宾也起身,一定要追上去牵着他的手。到队尾站定,她脑袋靠在小董肩头,不知说了什么,又转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四姐望着他们,陆小时说,别那样盯着看……你也不要那样说人家!不礼貌。

她转回头,嘟囔道,见了大洋妞,看我不顺眼了是吧?你说要跟我租房子同居就是跟他们学的,是不是?

没什么学不学的……

反正我是规规矩矩的人家出来的,不干那种事。

他们沉默下来,鹂鹂顾自看书,直到小董和罗宾端着两个装食物的托盘回来。他们把食物一样样拿下,放在桌面上,讲出每一样的名字,其实也没几种食物,汉堡,炸鸡,土豆泥,可口可乐,薯条,圣代。

四姐说,还有别的菜吗?没有菜?

陆小时揭开汉堡包上层的圆面包,菜叶在这儿,人家已经给夹好了。

鹂鹂想问为什么冰淇淋要叫圣代,但她的舌头忙于融化冰淇淋,不能再说话了。

小董看一眼她的书。什么书?……哦,《王尔德童话》。他跟罗宾说,Oscar Wilde,fairy tales。

罗宾说,王尔德,我好爱他,我还吻过他。人都诧异时,她大张着嘴哈哈笑,嘴里牙龈也是发黑的粉色。她说,我吻过他的墓碑!在巴黎的拉雪兹公墓,旅游到巴黎的人,都去吻他的墓碑。

陆小时说,我听说过。我同学姜德音说她到巴黎玩时是旺季,上去亲墓碑,还得排队。

小董笑道,可人家王尔德是个同性恋,你们这些女的就算想吻他,他估计还不乐意呢。

他们三人同时大笑,四姐转着眼珠从这张脸看到那张脸,插不上话,鹂鹂问,什么是“同性恋”?

那几人一张嘴,可能说话时没想到小孩子会把这个词挑出来,他们面面相觑,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笑,陆小时说,我来解释吧——鹂鹂,你看,大多数人都是男人跟女人恋爱结婚,但有少数人,男人想跟男人恋爱,女人想跟女人恋爱,他们喜欢的是跟自己相同性别的人,这就叫同性恋。

四姐眼睛瞪得滚圆,黑眼珠上沿下沿都出了白边。这次是她碰了陆小时一下,你怎么给小孩讲这些!

这些怎么啦?

……那不就是鸡奸犯吗!六年前我爸厂子有个男的,给逮进去了,很轰动,据说他跟他徒弟“弄那个”,判的流氓罪。她一边说,一边看鹂鹂。

罗宾听得非常认真,低声问,董,鸡什么?

小董说,鸡奸,是我们这对同性恋的叫法。他对四姐说,艳梅,去年国家已经删掉流氓罪这个罪名了。欧美好多国家,同性恋都能堂堂正正结婚,不是丢人的事。罗宾有个阿姨就是女同性恋。他转向罗宾,你那凯瑟琳阿姨,是在瑞典跟她女朋友注册的吧?

罗宾说,是的,瑞典,斯德哥尔摩。

但是那种婚姻生不了孩子,家里不就断子绝孙了吗?

鹂鹂嘴里堵着一堆问题,想问,又咬住嘴唇没问,因为陆小时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他拍拍四姐的手背说,婚姻的目的和重点并不是生育,生育只是其中一个备选项,没事,艳梅,你慢慢理解。鹂鹂,你还想再吃个圣代吗?

饭的后半程,四姐只低头吃东西。鹂鹂发现薯条一凉就不香了,那层金灿灿的光环跟随热气迅速退去,像午夜钟声一敲,灰姑娘变回原形似的。但四姐还是把剩下的薯条小口小口都吃了。

那三人聊王尔德聊得火热,小董说:……其实他的童话里有没有同性恋方面的性暗示?有呀。《快乐王子》,那只燕子是雄性,对不对?他为什么为了王子冒死留下来,因为爱上他了呗。再说《自私的巨人》那篇,巨人对男孩一见钟情,后来思念他,看到他就欣喜若狂,这当然寄托了王尔德自己的那种爱好。

罗宾使劲摇头,不,我不能同意你。董,那个童话是关于信仰的……

做孩子要习惯的事之一,是像一件静物一样浸在成年人们的火热对谈里,如果那些是自己喜欢的人,那就跟坐在炉边烤火一样惬意。观察他们发表意见、试图说服别人时专注激动的表情,宛如瞧着火苗的跳跃,升腾,扭动变幻。

而且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小孩旁听大人的话,犹如中国人看日文,猜是能猜出大概意思的。趣味也都在半懂不懂之间。鹂鹂一手托着腮帮听,一手用手指一下下蘸着往嘴里放。

小董忽然叫起来,哎呀,天呐。

怎么啦?

……鹂鹂,你把所有番茄酱都吃了!

他们回到家里,外表看去毫无破绽,是在户外逛了好地方回来,洋溢着快乐和疲乏的年轻人。家人询问见闻,鹂鹂抢着说,我见到了一个外国人!黑人!全黑的!

讲完罗宾讲海棠花和男生宿舍,四姐和陆小时在一边听着,有时给她纠正或补充两句。鹂鹂讲到肯德基,人问,肯德基好吃吗?

四姐在一旁说,不好吃!什么破馆子,下次再请我我都不去。洋人哪有中国人懂得吃?那破鸡肉、破土豆有什么吃头?来回来去就知道扔锅里一炸,还裹了那么厚一层面,花了钱小一半都买那层面了。

等到吃晚饭时,陆小时说他明天跟老板去外地出差,参加会议,要待十来天。人们纷纷说,在外地注意安全啊。有人问,你们导师带了几个学生。

一个,就我一个。

鹂鹂奶奶说,出差呀?快,你们给小时装点茶鸡蛋带着,坐火车时候,饿了吃。

人都笑。老太太,人家出公差,吃饭都报销,那还吃什么茶鸡蛋,肯定吃火车上的高级盒饭了。

住旅馆也得吃早点啊。

不叫旅馆,叫酒店,酒店里管饭,随便吃。

气氛像往常一样好,陆小时仍然像个灯泡一样,改变了房间里的光色。但四姐脸上淡淡的,她坐在电视柜近旁的小凳子上,不跟着笑,也不跟着搭话,只是垂着头在绣一块十字绣,晚上她没像从前似的热情参与做饭,一直歪在沙发上鼓捣那块绣花布。

大家都没注意到,只有鹂鹂注意到了。她天生有这种察觉别人细微心绪的本领——也可能这是所有孩子的防身本领,她们过于弱小,需要这种靠看人脸色的极度敏感来躲避伤害。父母的对话中一旦出现对抗和愤怒的气息,往往他们都还没意识到,就突然听到身边的孩子恐惧得哭出了声——她朦胧地明白姐姐为什么不开心,智识上的寒酸不像衣着寒酸那么显眼,但对比过于鲜明,还是会带来绵绵不绝的钝痛。

她提前吃完饭,溜下座位,钻到里屋去看她的鸡雏。给小鸡换了瓷盘子里的饮水,她把它放在手掌上,抚摸它的绒毛,十几天过去,鸡雏翅膀处的羽毛已经有些发硬,有两次它扇着翅膀从盒子底跳到边缘上,再跳下来,在屋里乱走。盒子换成了侧板更高的纸箱。两只小爪踏在手心麻痒痒的。她捧着小鸡走到客厅去,拿给四姐看,拉着她的手让她摸。谁摸到这样的软毛还能不开心呢?

晚饭后,乱哄哄收桌子洗碗搬凳子,陆小时拿着他的饮料杯站到一边,他对家务当然有豁免权,四姐弯腰扫地,扫到他身边,一扫帚棍子捅在他胸口。起开,边上去。老爷你不帮忙,给丫鬟干活腾点地方行吧?

陆小时笑一笑,盯着脚下往后退开两步。四姐立即去扫他刚站的地方,扫得刷刷响。沙发上有人说,哟,艳梅今天有点火气,小时好好哄哄,给下下火。

陆小时还是笑一笑,他说,我想起自行车好像没锁,我去看一眼。

他把杯子放在近处一个边柜顶上,门一响,出去了。

四姐直起腰,盯住那个玻璃杯看了好久。底子上还剩一口汽水。她拿起杯子,很慢很慢地喝掉剩下那一口,像那东西不是甜的而是苦的。厨房里刷碗的人喊:还有没有要刷的盘子杯子,都拿过来。

四姐说,有,还有一个!把杯子送到厨房去了。

鹂鹂在里屋坐着小板凳跟小鸡玩,她把小米撒在手掌上,让小鸡啄着吃,尖尖的喙笃地一下啄着手心的肉,一点亲切贴心的痛。痛得很好受,很解瘾,那种喜爱极了的瘾。多年后她当了母亲为婴儿哺乳,乳头被吮咂得揪痛时,记起了自己饲养的第一只也是最后一只鸡雏,啄着手那种疼。

外面人叫她:鹂鹂,去外边喊你姐和小时哥哥进来吃樱桃。

她跑出去,听见屋里有哭声,听见她低声说:

……对,我保守,我没见识,我学历没你高,我知道,但当初你愿意跟我处对象,不也是图我家在本地、将来你能在大城市落户我爸妈还愿意出钱买房吗?……我以为你们名牌大学研究生都多么知书达理,你自己说说你抽屉里这是什么……这盒子上写的:十只装。现在你数数,里面就剩下七个,那三个呢?你不要跟我讲你拿出来吹气球玩了啊……反正我这只有素菜,你想吃荤的,对不起,没有,陆小时,你换个饭馆吧。还是,你想吃的不是洋鸡是洋妞?……

这些话对鹂鹂来说几乎没信息量,她只隐隐感到一种此前像伤口似的被包裹隐藏的差异,现在刺啦一声,撕掉了创口贴。她心里回荡着一句话:他们要分手了,他会离开她,因为她配不上他……白天所有愉悦新奇的游历原来都是呈堂证供,来证明这道人们故意无视、拒不执行的判决。

陆小时一直没有提高音量。他那原本好听的声音锈了一层,空洞地说,你别这么说,艳梅,我没这么想过……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上中学时候早恋,还怀孕了,你不是也没告诉我吗?

8

十一天之后的下午,鹂鹂放学回来,没进家门就看见一辆破烂自行车支在门口。她跑进门,屋子安静得像个打盹的人。奶奶不在,她把书包往客厅沙发上一扔,大声说,小时哥哥?

声音传出来:我在这屋。鹂鹂回来啦?

鹂鹂跑进里屋,站在门口,陆小时面朝里躺在单人床上,转过身来,一笑。鹂鹂说,你出差回来了。

回来了。

出差好玩吗?

咳,我们是去工作,不是去玩。

他的样子有些变化,鹂鹂下意识把眼前的他跟记忆中的画面对照,像那种“找不同”的游戏。他猜到她想什么,一摸下巴和嘴唇。哦,我忘刮胡子了。

不光是胡子,他眼睛也发红,白眼珠上渗着密密血丝,眼里那种清澈的光消失了,像是乏透了,又像是哭过。鹂鹂问,你要睡觉吗?我吵你了?

没有,就是中午刚下火车,有点困。我提前两天回来的,到火车站才给我老板打电话请的假,她特别不高兴……没买着坐票,站了十来个小时。宿舍里又太吵,根本没法休息,我就过来了,上你们这里歇会儿。他像好久没跟人说话似的,一说起来滔滔不绝。

你提前走了,你老板回来会不会罚你?

你怕她罚我写我的名字?呵呵呵呵呵……没事,她不会罚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压低了声音,脸上有种痛苦的冷笑的神情。她呀,她超级喜欢我,喜欢极了,太喜欢了。

我也喜欢你呀,小时哥哥。大家都喜欢你。

我知道,鹂鹂,但有些喜欢很恶心……如果让我选,我只选你这种喜欢。我也喜欢你,你才最理解我。

鹂鹂根本听不懂,她只知道这个话题让他不开心,她岔开话题,小时哥,《王尔德童话》我读完了。有些不明白的,能问你吗?

能啊,当然能。

鹂鹂转头跑到客厅,上书包里找书。她在心里回忆看书时攒下的问题:玫瑰的刺那么短,怎么能刺得死一只夜莺?西班牙小公主的妈妈的尸体,真能保存得跟生前一样吗?巨人喜欢的那个小男孩为什么手脚上有伤?是跟《雾都孤儿》里的奥利弗一样被人欺负了吗?……她从客厅小跑向里屋,耳边带起极细微的风声,她愉快地注意到那道声音。多年后,她还记得那道呜呜声。

陆小时盘腿坐在床上等她,双腕搭在膝头,一对白手十个手指下垂,像挂着晾晒的什么工具一样。他眼中有种幽深的光。

他柔声说,鹂鹂,过来。

狂风与浓云是一同到来的,饱含阴影的云朵遮天蔽日,云里传来轻柔雷声,令人觳觫。风梳理柳树的长发,又强横地揉乱。王子眼中充满泪水。我的小鸟,小燕子,请你停留在我两足之间,就把那儿当成你黄金的卧室。在你眼中我发着金光,但我的心是铅,我四肢躯体是容易锈蚀的铁。求你替我剥掉身上的金箔,用你柔软的喙。求你解下我腰间的宝石扣与皮革锁链,卸掉我胯下僵直沉重的宝剑,用你纤细的鸟爪……我的小鸟,求你扑闪你小扇子似的翅膀,让我清凉,你以后会明白我多么感谢你,因你引领我去的地方是极乐的天堂。

青年学生说,我的小鸟,小小的夜莺。黑得像风信子花他的头发,红得像玫瑰他的嘴唇,苍白如象牙他的脸。凡他触摸到的地方,羽毛一根根掉了,露出下面浮起一粒粒疙瘩的皮。他说,完美的爱情与情人并不存在,你才是至美的造物,你是云层与地面之间的雨雪,你如此小如此精致,令人不安,无法忍受,你要给我你的颂歌,你的黄昏,给我你眼中痴迷信任的光,你心中奉献牺牲的情操……我的小鸟,你那酥嫩的小胸脯里流着液态红宝石一样的血,你要把它抵上来,抵在尖刺上,紧紧地,深深地,用力呀,顶紧些!不然我们完不成了。你要歌唱。唱!我再不能唱出这种童贞的调子,我的歌已经碾碎在阴沟里,但我仍能为你和声,给你沉浊的声部……于是他哼唱如呻吟,如濒死,如理智被撕碎。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裸身的男童捉拿了金丝雀,他们笑孜孜赏玩,玲珑的囚徒在手指间挣扎。手,手。巨人说,我的孩子,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等你用你皮肉中的香气驱走冬日。他把孩子抱上枝头,令他端坐。他的手掌那么大,大成了迷宫,他的轮廓大成了天际线,他两眼如高高灯塔上的光,他呼吸像喷发火山上吹过来的风。他极壮硕又极衰弱,极可亲又极狞恶。

他说,我请求你的报答你的慷慨,允许我进入你的花园,你的花苞比繁花更俊俏,你初生的果比饱胀的果实更鲜美。你是还没成醍醐的酪,滴入焦肠,你,你……你端坐如枝头的鸟,一掠颜色飞上了树,艳异照亮了浓密,你是春光,火焰,是热情。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瞧这幽草,瞧岸边这怪石,瞧这黄昏里柔韧的舟楫,来,我教你控桨,渡我过河,我赠你这一切,我赠给你我们共同的秘密,这段湿漉漉的航程……

骨白色的光如刀锋从四面八方刺入,房间越缩越小,小成一只双手能捧起的盒子。墙壁像倒塌似的挤压过来……不要动,不能动。只可一动不动,在这样四面镶嵌刀尖的刑求笼里,动一动就皮开肉绽。世上所有雏鸟、所有不够强硬的飞羽、所有尚未长成的翅膀的力量加在一起,都不足以飞离这只盒子。

9

那天晚上六点半,鹂鹂的奶奶打麻将回来,见她坐在卧室的床上,问,你小时哥哥走了?

走了。

他怎么走了?不是每次都等吃完饭走吗?……你姐快下班了,我先把米饭蒸上。

鹂鹂不说话,光盯着床前地面发呆。她奶奶进来一瞧,鸡雏在地上躺着,黑眼珠不见了,被薄薄眼皮盖着,已经断气了。

……哟!鸡怎么死了?

从床上掉下去,摔死了。

哎呀,这孩子,跟你说过,不要把它搁床上玩,这东西哪有脑子?前头是火坑是油锅它也往里走,你根本看不住它……行了,傻闺女儿,别难过了,左右这种小崽子是养不大的。没病的养鸡场都留着,有病的才挑出来卖。咱们外行不会看,其实它们里头都有毛病。别哭啦,等你姐回来,让她给你做你爱吃的。

鹂鹂又独自在屋里坐了很久,陪伴那具小小的尸骸,像是给它或是别的什么死掉的东西守灵。她反复回想的并不是跟陆小时相关的画面,而是她松开手那一刻——把鸡雏握在手上,手用力一甩。她体验到了:辜负一个活物的信任,确实有让人屏住呼吸的快感。

鸡雏不是一下摔死的,它挣扎了一阵,可能腿和更重要的骨头摔断了,它抬不起身,两条细杆子腿支向两个不同方向,脑袋歪在地面上,只有朝上的那边翅膀还能摇动几下。它又唧唧叫了一阵。一声唧和下一声唧间隔的时间渐长,声音渐弱。摇动变为颤抖。最终,它静下来了。

10

她再没吃过鸡肉,不管是四姐做的卤三鸡还是肯德基的炸鸡。

又过了好几年,她把这件事讲给她妈妈。那晚她爸去加夜班了,不在。她妈听完,愣了一阵,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很轻松。嗨,不要当真,人家是喜欢你,跟你逗着玩呢!别瞎想了,人家一个研究生……他跟你个小孩子逗着玩的。他不是最爱跟你玩吗?

她不再提起此事。

二十年后她把这事讲给新婚丈夫,他说,就是我上次跟你回家,看见的那个四姐夫?

她说,不是他。现在这个是我姐第三个老公。

为的什么离婚呢?

不知道,我哪能知道人家夫妻的事?我姐现在也不爱做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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