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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辰私坊||《百年故园.方言里的故人》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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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4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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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正安家挖的水塘,在我回家必经的路口

《百年故园.方言里的故人》之

2 “差稀糊”袁正安

“差稀糊”是袁正安的口头禅,也成了他的代号。他健谈,和人说上三句话,必有一句带“差稀糊”。他嗓门粗犷,口音浑厚,说起话来,节奏铿锵,就如他在“八人班子”打鼓或打马锣,一板是一板,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让人觉他说的都非常真实,相信他确实曾经遇到危险或者与一桩美事擦肩而过,功败垂成,生出惊叹或惋惜心来。
“稀糊”在桃子园方言中,是“险些”“差点”的意思。比如天阴下雨,脚下打滑,人摇晃了一下才止住,就是“稀糊”“差稀糊”“差糊”“差一稀糊”摔跤;人从悬崖下经过,一块石头突然落下,但有惊无险,就是“稀糊”“差稀糊”“差糊”“差一稀糊”被砸中;桃子园薅草锣鼓“起床号子”中“要不是鸡公叫,稀糊睡失了觉(gao)”,也是表示差点“睡忘了”“出了马虎子”。想做成的事,失之交臂,功败垂成,稀糊成功,稀糊得手,稀糊捡个大便宜,表示的是惋惜。
袁正安喜打猎,没事就邀朋呼友,带上猎狗满山转。狗铃声响,吆喝声起,撵过一山又一山,有时见铳响,有时无音信,不是每次必定得手。人们问起收获大小,他就一板一眼讲狩猎的过程,三句不离“差稀糊”。
我们从缸家窝撵起,“差稀糊”听了杨治龙的往转湾撵,我想这时节麂子在鸡公尖横坡一带,没听他的。杨治龙的狗子毛躁,开始没拿到气,“差稀糊”错过了。幸好我的大黄和白子拿到了气,从两边包抄得死死的,“差稀糊”直接逮到。两只麂子一看没路,直接跳岩,“差稀糊”摔死。几只狗转到岩下,拿住气追踪到袁永喜屋后山,“差稀糊”脱了气。还是大黄和白子嗅到踪迹,撵上仗口,“差稀糊”开火爆头。谁知仗口钻出个挖黄姜的人,杨治龙“差稀糊”收不住铳连麂子带人一起打了。看着麂子连蹦带跑窜过去,我“差稀糊”对那人补一铳,早不来迟不来,偏偏麂子上了仗口你出来,急着送死,“差稀糊”让人当孝子。
问的人说,那不是没打着。
袁正安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差稀糊”打着了。
从此“差稀糊”成了他的代号。
他是我小学同学,比我大三岁,原住在黄柏河边的袁家洞,小时候我没少在他们家玩。
第一次随他下河,可能是小学一年级下学期。大河涨水,漫过腰,我害怕。他让我坐在肩上,向河那边走去,我吓得紧紧抱住他的头。过了河,他把放在河岸上,自己“扎迷头”(潜水)抓鱼。嘴里衔根树枝,抓到鱼串在树枝上,偶尔出水换口气。我只能在岸上看着。大约半个小时就抓了满满一树枝,至少两三斤。然后让我提着坐到他肩上,再过河回他家。
他家离袁家洞一百来米,没事就带我到洞口玩。洞口的穹顶高好几丈,岩石黑漆漆的。下面是个绿茵茵的水潭,深不见底。大约每秒一个立方的水从潭豁口流出来,顺着溪沟流进大河。他们屋边的水田,有一条小渠从潭前溪沟引水灌溉,流经道场坎下那些田,多余的水从最后一块田流进大河。
他说,袁家洞和杨树湾金家嘴下岩壁上的胡家洞相通,如果有船,可以从袁家洞划过去。
我说,洞里阴森森的,隔着好几匹大山,谁敢进去?
他说,没事,有人胆子大,打着火把游水进去过,冻得受不了才游转来。
他又说,袁家洞原来是可以借锅瓢碗盏的,还可以借米面油盐。可是有人作弄洞中神仙,想偷看是谁来收还锅瓢碗盏,结果再也借不出来米面油盐了。
我对这些传说将信将疑,摇摇头。
他说,你还不信呢,老辈人都这么讲。
小学二年级起袁国本接替杨玲芝教我们。春节期间,组织学生玩采莲船,一手一脚把一帮娃娃教会,整个寒假都在学校排练和到各家各户拜年贺喜。我个子小,被安排和任祖英、袁玉梅、袁俊玲一起扮船娘,袁宗河、王述同和袁国本交替划船,袁正安、左万森扮“叫花子”(船巫),李万银、左万锡、时发杰等打家铘,其余学生打牌灯。人人都有事干,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白天睡觉,晚上玩船,家家到,户户落。半夜十分困倦不已,走路打瞌睡,撞到人身上才醒来。
活动结束以后,耳边还回响着家铘声鞭炮声,安静不下来。袁宗河、袁正安、李万银和我相约赶南垭场,走到时家老屋后面的水田里,大家都困得睁不开眼,躺在太阳下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偏西,南垭去不成了,转身回家。
1959年我们一起考进南垭小学读五年级。记得冬季的一个星期一,袁宗和、袁正安、李万银和我一道去上学,走到罗筐岩,李万银说现在好挖黄姜。袁正安说,那我们去挖黄姜。袁宗河说,我也去。袁正安问我,幺爹你呢?我犹豫一下,说,你们都去挖,那我也去。
在罗筐岩山上钻了个遍,哪还有黄姜?早被人挖了(正是饥荒年代)。袁宗河说,现在去上学,也只能上下午两节课,不如从小河沟子下大河,找根杆子去裹鱼,明天再上学。冬季河里长一层青苔,鱼躲在青苔中间,用杆子把青苔卷起来,可能裹到鱼。想到鱼大家吞口水,说去试试。
我们从万家河沿河而上,直到鸡公尖,卷了无数青苔,并未裹到鱼,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上坡回家。
母亲知道我们逃学,狠骂一通,第二天拿着棍子送到罗筐岩,对我们几个说,再敢逃学,我先替家长打你们一遍,再告诉你们家长。我们哪还敢逃学。
1958年他同父同母的哥哥刘必春入赘三爹家,和堂姐袁国玉成亲,成了我姐夫。袁正安送亲,我才知道,他和刘必春出生于连三坡刘家,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带他改嫁袁国成,改姓袁,他哥哥留在老家,经常来母亲家走动,没有改姓。仔细看,他两兄弟面相、个胚都十分相像,不亏是亲兄弟。她母亲后来生的袁正明,身板就比他们小很多。有了双重的亲属关系,我和正安心理上更靠近。
1960年我从五年级考入初中,袁正安等读完六年级回家参加集体劳动。那时他已十六岁,半成人,在桃子园属半劳动力,不可能继续读书。
人生自此两参商。我读完高中,高考停止了,回乡两年,偶尔碰到,互致问候。他已长得虎头虎脑,粗壮高大。依然健谈,但那时还没有说“稀糊”“差稀糊”“差糊”“差一稀糊”的习惯。只是不住搓一双泥手,眼睛望着我宽厚地微笑。
19692月初春节刚过,我当兵出发,他和李万银、袁宗汉、柳良华等小学同学一起来送我。到1982年底转业的十多年间,会面次数有限,而且见面也是匆匆,没有时间详谈,许多情况都是父母和弟弟告诉我的。比如他和养父、弟弟还在弄鱼,我父母和弟弟没少从他们手里买鱼;比如他肯忙,赶南垭场看到父亲背的东西多,帮忙一肩(途中不歇)背上坡;比如找的媳妇与我同年,贤惠能干,模样漂亮。我都一一记在心里。
联产承包以后,河边人家深感住于河边交通不便,陆续搬上坡。他父母和弟弟搬到庙垭西边的山下起房,袁正安搬到相聚不到一里、我老家西北垭口的后山路口起房,经棠垭回家,必从他们屋旁经过,见面机会多起来,每年至少四五次。每次他们都客客气气请屋里坐、请喝茶。有时候坐一会儿,有时候因为人多不方便,递支烟、打个招呼边走。
让我震撼的是,袁正安把房前屋后的地种得特别好。不仅开垦了荒地,恢复了撂荒地,重砌了田坎,平整了道路,而且奋战几年,挖了堰塘和池水井。石灰岩地区堰塘很容易漏水,但他堰塘底部和边坡的防水做得好,哪怕冬天,也有半池水。堰下平整的大田改旱成水,种上了稻子。可以说,进桃子园后沿路看到的田,他家收拾得最干净,长势最好。
90年代以后,我父母进入高龄,仍然坚持种着自家的承包地。弟弟一家五口正翻“娃娃山”,自己的田不找人也赶不上季节,很难帮上父母的忙。抢收抢种只有找亲戚和邻里帮忙,邹国龙、袁正安、袁正山等没少帮忙,有时连换工都不要,白尽义务。父母感激,我更感激,是他们帮我这个大儿子尽了义务啊。
渐渐地袁正安也进入老年、进入高龄,但他和媳妇赵启秀身体一直都好,看不出他们是上了年岁的老人。说话依然是一脸笑,仿佛他们历经风霜越活越年轻了。他们的儿子在90年代末我任劳动局长时,经职业介绍所到对口支援的上海闵行区打工,一直干到现在,成为企业的管理骨干,那该是多么不容易。毫无疑问,是父母把踏实肯干、任劳任怨的精神传给了他。
回家多了,听到的传闻也多。终于听到袁正安一本正经回答“差稀糊”打着了的那段转述,想见袁正安说话的语气、神态,我“差稀糊”笑晕。在我心中,他一直是一本正经、老老实实的人,说话、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扯皮拉劲、弯弯拐拐,哪想他也有孩童般古灵精怪的一面。
2022年清明节随侄子回家给父母插清,路过袁正安道场,看到他媳妇赵启秀,两鬓也花白,精神大不如从前,他小儿子也在家。装烟、寒暄之后,我悄悄问侄子,怎么没看到袁正安?他说:“您不知道,正安哥年前走了,喝农药走的。我跟他的小儿子有来往,上来吊唁了的。”
我“差稀糊”晕倒:“为什么事?吵架了?”
他说:“没有。年前到姑娘家里去还好好的,回来喝药了,不知为什么想不开。”
到底为什么想不开呢?对我永远是个谜,不是“稀糊”“差稀糊”“差糊”“差一稀糊”可以形容和探讨的。是年,他刚进77岁,无病无灾,却残酷地结束于自己之手,我“差稀糊”开口骂他了。
2022710日)

回家的路就在袁正安早年的正屋和杂屋之间穿过,在向前走就是他家的水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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