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平，1958年开始写作，有小说、散文、诗歌、辞赋和小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和多种选本，已出版《不愿拉长的小说》《两张电影票》等小说二种。现为湖北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诗歌学会会员。
扶贫小说三题
文/熊平
林实诚得奖
近日，石山乡领导向上级写出报告，说全乡已经彻底脱贫，一户不掉，一家不拉。上级有关部门看了报告，不禁称奇，一个人均年收入不足千元的穷乡，一两年时间竟然彻底脱贫，真是了不起，一定要去看看。听说上级要来看看，乡领导不仅没有怎么高兴，反而紧张害怕。他们紧张什么？害怕什么？是数据有假，还是典型不真？—概不是，是离乡政府不过百步之遥的林实诚家，至今没有电视，上级万一顺脚走访到他家，全乡彻底脱贫，不掉一户不漏一家的专题报告，岂不就是一篇假话？上级说是看看，谁不知道看看就是变相检查！正在这时，林实诚在外打工的儿子寄回六千块钱。乡领导十分高兴，立即登门，动员林实诚买台电视。林实诚坚决不干：我家从来不看电视，照样过日子。吃了晚饭洗个澡或是泡个脚，就往被窝里头一拱，不光人舒服，还省电费。我的钱是要攒着给儿子娶媳妇儿的，等儿媳妇儿要进门了再买不迟，现在不买电视！乡领导轮番做工作，直至唇干舌燥，林实诚就是一根筋拧着，买电视的话坚决不听。乡领导一走，林实诚把那六千块钱拿出来，用胶纸包了三层，又用麻线缠了四道，放在箱子中间，使劲盖上盖子，确信盖得严丝合缝了，然后，挂上那把祖辈儿传下来的老铜锁，再在箱子上面压一筐土豆儿，生怕那六千块钱拔腿跑了展翅飞了，等几天得便，他再去存信用社。乡领导回到办公室，突然想到，他们三个会议室，每个会议室都有电视，群众家反倒没有，虽是个别，可真不是小事。现在上级检查工作，一般都不满足看纸上的材料听口头儿的汇报，喜欢下沉，到群众中间明查暗访，一旦发现林实诚家连电视都没有，由此引发联想，想到全村，想到全乡，那会是个什么结果？他们点个头意味着什么？摇个头意味着什么？互相眨个眼睛，努个嘴巴，哼个鼻子，又意味着什么？搞得不好，他们石山乡就成了数字脱贫，纸上脱贫，最后就是虚假脱贫！乡领导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害怕，甚至忐忑不安。于是书记拍板：把第三会议室那台电视送到林实诚家，借给他家看一段时间，等检查完了再原物收回!秘书拖着板车，书记和乡长在两边扶着，把电视拖到了林实诚家门口。谁也没有想到，林实诚就是实诚，他坚决不收，硬把乡领导一行挡在门外：我没有找你们借电视，自古至今，只有强买强卖的，没有人家不借，硬塞给人家，强迫人家借的。你们怎么搬来的，就怎么搬回去！一时无整，乡长首先沉下脸来：老林啊老林，就算我们求你，你给我们一个面子行不？我们不算你的领导也算你的邻居吧，把电视收下，借给你家白看还不好？针对林实诚的三个不好，乡长说：上级马上要来检查我们乡的脱贫情况，你们家连电视都没有，能说我们全乡家家户户脱贫吗？这台电视你怎么也得收下，什么时代了，你们家连电视都没有，这可不是你一家的事，是我们全乡的事，是大局问题！乡长一听懵了：什么？你说什么？这台电视五六千块，凭什么奖给你呀？况且，乡里头这几年压根儿就没有搞过评奖活动。那你们就搬回去，反正我是坚决不借。借电视应付检查，那岂不是你们领导和我串通一气，弄虚做假，欺骗上级，这我可不干！奖给我了，那就是我的电视，上级检查不检查，都叫实事求是，我心里踏实！林实诚的一句弄虚做假，欺骗上级，让书记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又觉得不无道理。可真要把电视搬回去，脸上无光事小，上级发现群众家没有电视事大。林实诚呐林实诚，你这一颗老鼠屎，真的会搞坏一锅汤！也算是急中生智吧，书记反将林实诚一军：我说老林嘞，你不要老是拧着，这是工作，我说个意见，你听着——只要你把获奖的理由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应该获奖，这台电视就奖给你！林实诚把乡领导一行让到屋后猪圈门口，往里头一指：我这三头母猪，春上下了十五头猪崽，买了九千六百块，这回下了十八头，现在仔猪涨价了，至少要卖一万三千块，我还有五头山羊，四头肉牛和三头肥猪，一百多只鸡、鸭、鹅，要卖四万五到五万块——人家都下定金了，什么水稻、包谷、柑橘、旱烟、茶叶、土豆、红薯等田地的收入，够我一年的开支；另外，我儿子在广州打工，一年至少要寄回三万块。今年，我家人均纯收入超过一万六千块，不瞒你们说，这还是个保守数字。明年，我打算办个养殖场，保证收入再翻一番。你们说，政府奖给我一台电视不应该吗？林实诚笑着，把烟袋窝子在旁边的石礅上磕了几磕，按说，还应该配个套，给我发个红彤彤的奖状，装个玻璃框子，挂在我家堂屋的墙上，那才叫对！书记乡长和秘书都只有苦笑，一齐动手给林实诚家安装电视。安装就绪试机，央视正播午间新闻，刚好讲的是扶贫故事。书记说：老林吶，今后要多看电视，了解国家大事，学习科学知识，当个致富带头人，再不要吃了晚饭就拱被窝啊！林实诚嘿嘿嘿直笑：领导别忘了，什么时候给我补发个奖状，要是带玻璃框子的！秦文中送年货
过小年了，罗成和谢娜两口子在家里盘点年货，双方的父母都答应到城里来过年，还要小住一些日子，年货得办齐全点儿。盘点的结果，发现猪蹄羊腿和鸡子还没有买够，这三种腊货，都是老年人喜欢吃的，虽然大超市和菜市场到处有卖，可越近年关越涨价，谢娜催促罗成：要买就趁早！来人约莫五十岁，背着个背篓，背篓口上用塑料布蒙着。罗成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七里沟的村主任秦文中。老秦和罗成紧紧握手之后，便打开背篓，先提出两只九斤黄老母鸡，接着拿出一个猪蹄髈，一个羊胯子。罗成把老秦按在沙发上，心情非常激动：你这是搞什么？八十多公里，你给我送这些东西来，累坏你了！现在交通方便，普通公路连着高速公路，全程坐车，一两个小时就到了。你忘了，去年你提出的我答应的，能不算数儿吗？说七里沟需要扶贫，那么，七里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此前，传唱着一首打油诗，可以说是真实写照：罗成是学建筑的，又在建筑管理部门工作，从石头一下子就想到了石材，城市建设太需要了。不说别处，就自己所在的这个城市，建房、铺路、面场坝、做桥栏、砌花圃，等等，所用石材多从外地购得，只有八十多公里的七里沟，那好的花岗岩大理岩和石灰岩，一层层一码码的，像是鬼斧神工精心陈列的摆放的，没人开采，大把大把的钞票都让别人赚了。罗成回到机关，把搞好农田基本建设的同时，在七里沟新建石材厂的所思所想给领导作了详细汇报。领导非常重视，大力支持，除了本单位借给一笔资金，又争取到了一笔银行贷款。石材厂建成前，罗成帮忙跑设备，培训技工；石材厂建成后，罗成又帮忙跑销路，联系客户。才三年多时间，七里沟工农并重，打了个彻底翻身仗，从人均年收入不到二千元，一下子增加到一万三千多元，所有借款全部还清。罗成脚板变宽了，手掌变厚了，脸盘变黑了，额头上有横着的道道儿了，可扶贫任务却完成得非常漂亮。那天他接通知，离开七里沟回城，乡亲们都到村口送他。村主任老秦，握住罗成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都说大恩不言谢，这话不对，我们农村人不听！七里沟人怎么感谢你，你自己说？罗成也不禁热泪盈眶：七里沟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除了七里沟干部群众艰苦打拼，应该归功党的政策和政府的扶持，我个人不过是跑了跑腿，动了动嘴，哪敢贪功归己。一定要谢，那我就不客气了——过年的时候，帮我买一个熏了的猪蹄，一个熏了的羊腿，两只鸡子，就这。一定记住，是买，按市面上的价格给钱，不要钱的东西我断然不收，那些东西拿了手软，吃了口软！老秦不仅答应了个嘎嘣脆，还真的当回事儿，牢牢记在心上。罗成把泡好的茶放在老秦面前，问起七里沟的近况，说过了年，一定带着老婆到七里沟去看一看玩一玩。老秦说：七里沟热烈欢迎你们两口子，别的没有，腊鱼腊肉腊香肠有的是。我们请人写了一幅春联，准备贴在村委会大门上，你知道是怎么写的？上联，腊鱼腊肉腊香肠，鼓腹挺胸唱大有；下联，新衣新帽新皮鞋，昂首阔步奔小康；横联，共产党好。罗成赞赏老秦选的春联，说：“这幅春联，上面连天线，下面接地气，说得真好！在上古尧的时代，老百姓常在一起击壤而歌，鼓腹而歌，颂扬太平盛世。那歌一首叫《击壤》，一首叫《康衢》，就是你那副春联的意思。”秦文中没有作详细介绍，只是笑嘻嘻地念了一首七里沟新近传唱的打油诗：谢娜从厨房笑着跑出来：你们两位，聊起来拉不断扯不断的，就不知道肚子饿？罗成，快和秦主任洗手吃饭，十二点多了。甘泉兜风
甘泉才买了台奇瑞牌轿车，闲暇无事，便学城里那些年轻人的样子，开着兜风。甘泉休假开车回到乡下，更爱兜风。每天都要开着他心爱的奇瑞在附近的公路上时快时慢地跑着，喇叭按得震天价响，山鸣谷应，不跑上几个村子，也要从他住的甘家湾跑到相距十几公里的张家湾，往返转悠，乐而忘倦，加油烧钱，在所不惜。王大叔走在路边儿上，甘泉在他身旁慢慢停下，打开车门说：王大叔，上车吧，我带你。是甘泉呐？好久没有见到你啊。你看，我脚上身上又是灰又是土的，不上来了。谢谢你，你的事多，快忙去吧。肖大婶儿正在路上走着，听见车响，便闪在一旁。甘泉在她身边儿轻轻刹住，探出头来：肖大婶儿，上车吧，我送你回去！哎呀，这不是甘泉吗？我拐着个大篮子，拖泥带水的，会搞脏你的车，就这几步路嘛，说话就到了。你先走吧，不耽搁你了，谢谢你啊。甘泉在路上碰见了赶集回来的甘家正，他的堂兄，便立马停车开门：家正哥吗，你快上来，我送你！你是往外走，我是往回走，不顺路，你忙你的去吧。甘家正说着，加快脚步，没有回头。甘泉在路上碰见好几个熟人，有本村的，有邻村的，他都停过车打过招呼，热情洋溢。前面路上走来一位姑娘，春风杨柳一般。甘泉老远就认出来了，她是张家湾的美女林秀。到得跟前，甘泉轻鸣蜂笛，探出头来连连招手：林秀，快上来，到哪儿去，我送你？说着，顺手推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林秀直摆手：不用，不用，我就在这儿转转，不到哪儿去。就在这时，树林里钻出一个人来，帅哥儿一个，他是张懋。张懋一见甘泉，高兴得叫了起来：好你个甘泉，几年都见不到你的人影儿，这回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回来了？甘泉趴在车门上，伸手与张懋紧紧一握：没有时间，天天都在穷忙呗，这回是自己给自己放假。快上来，到哪儿去，我送你！张懋望了一眼站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的林秀：我和林秀出来走一走，打个转儿，哪儿也不去。甘泉恍然大悟，漂亮的林秀和张懋好上了，看这情这景，二人已在热恋，说不定正在谈婚论嫁。他上大四的时候，林秀还待字闺中，现在成了张懋的人，心里头似乎有那么一丁点儿莫明其妙的醋味儿，酸酸的。甘泉张懋和林秀，都是县一中的同学，论聪明和成绩，三个人不相上下。那年高考，甘泉得中，上了大学；张懋和林秀发挥欠佳，分数不够一本，两个人干脆就不上大学。甘泉大学毕业，留在城市，先是在一家商场上班，工资不高，后来跳槽到一家建筑公司，当了个项目领班，收入略有增加。张懋和林秀到上海一家大学的园艺培训班学习了半年，又在省内省外一些开发较早的农村参观考察了一阵子，回到张家湾，便同村委会和合作社签了合同，搞起了特色农业，既经营游乐，又经营花木，还把县城的敬老院搬了过来，医养结合。几年下来，用当地农民的话说——发了，乡亲们的收入也成倍增加，贫困村变成了富裕村。他们二人和甘泉高考一别，这些年不曾见面，不料今天在村道上不期而遇，自然格外亲热。林秀见张懋和甘泉拉不断扯不断的，有说不完的话，都好一阵子了，便说：已经十点多了，与其在这里站着说个没完没了，不如请甘泉哥到我们办公室去，大家好好聊聊，中午一块儿吃个便餐。甘泉不禁一惊，我们办公室？他们在干什么，还用上了办公室，未必都当上村官儿了？甘泉不好明问，心里想，去了不就一目了然！甘泉让张懋和林秀上车，张懋说：你把车就停在这儿，靠边一点儿就行。张家湾这些年有些变化，主要是我和林秀负责打理。我们边走边看，路不太远，看了还要请你提些指导性意见的，你还得实话实说哩！三个人走着，看着，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穿过一排排透明的大棚、有纵有橫的一方一方的花畦、苗圃、荷池、盆景展区和大片的果园，还有农家饭庄，乡村旅社，便民超市，连转了两个弯儿，办公室到了。这里低山浅水，茂林修竹，一幢粉墙黛瓦的别墅座落其间。张懋和林秀的办公室，就是别墅的一间大厅。明窗净几、老板写字台、真皮沙发、柜式空调以及电话、电脑、电视等等，甘泉都不觉得稀罕，倒是停在别墅车棚里的两辆小车，一台黑色的奔驰和一台红色的宝马，让他忍不住发问：这两台车是谁的，都停在这里？甘泉瞪着的眼睛，好一会子眨都没眨，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在心里狠骂自己：你开个奇瑞的车子，嘚瑟什么！显摆什么！丢人现眼！认证文艺微公号，入驻360图书馆，同步发布作品，经审核公开后，可供读者转为个人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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