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嫂子嫂子
日子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周六晚南岳宪回来,柳汉秀和张又常都很激动。
柳汉秀轻声说:“回来了?”南岳宪颤抖着回答:“回来了。”
张又常喊了一声哥,直接扑上去来了个熊抱。南岳宪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
柳汉秀端来一碗凉茶,南岳宪咕咕喝下去。张又常端来洗脸水,南岳宪边洗脸边说:“最后一个星期了,我和卢友林去了一趟县城,给你把从小学到高中的教材找齐了。这今年你的任务可重了。吃了饭,我再给你讲,从哪里学起,怎样把每一课学扎实。”
张又常高兴地跳起来,连说:“好,好,这我也可以学成高中生了。”
柳汉秀说:“既然马上放暑假,再不住学校了,你从张又常屋里搬出来,一人住一间,三个人都方便。”
南岳宪说:“行。我和张又常同屋住最后一晚,明天搬到位。”
柳汉秀说:“你回来,这个家你做主,我和张又常都听你的。”
南岳宪急了:“嫂子啊,姐,那不行的。你永远是我们的一家之主,在我们心中就如雪村的女祖一样,神圣不可动摇。我和张又常都听你的。”
柳汉秀说:“我是女流,你不当舵手,岂不是为难我啊。”
南岳宪说:“姐,你比许多男人更丈夫,你就是一家之主。我是男人,但是小男人,和张又常一样,心理上依恋你,不可能替代你做主的。”
张又常和稀泥了:“我妈说的对,我南哥说的也对。反正你两个谁做主我都拥护。”
柳汉秀嗔道:“小屁孩,一边去。你不服从,想欺师灭祖啊?”
张又常撒娇道:“好好,我小屁孩。我看你两个大人的推来让去,没我居中调和,还难以谈拢呢。”
南岳宪道:“无须谈啊,她就是女皇,我俩都是臣民。我是比你高半格的臣民,西席兼老大!”
柳汉秀笑道:“别糟践我,什么女皇?天池游泳的时候,你还不是我老师!”
南岳宪说:“那不假,但更多的时候你是我的母亲、大嫂、姐和老师。在这个家里,你至少也是大嫂,或者母亲。”
柳汉秀说:“母爱有一点点,但不能称母亲,最多托大装个姐。”
张又常说:“行了行了,生活上呢,我们靠妈,精神上呢,我和妈靠你。”
周日一家人搬了房,安顿妥帖,下午一起下地干一些杂活。
周一学校发成绩单,宣布放假。
南岳宪和卢友林办完交接,收拾好东西,准备离校。
卢友林整一桌酒席,把柳汉伦请来,把酒话别迎新。
办学一年,大家一起经历雪村这多事,心情难以平静。开始大家还比较克制,喝着喝着就放开了,你一碗我一碗敬来敬去。
喝得最多的当然是柳汉伦,和这帮亲手接来的知青崽子在一起,他一点不装大,让喝就喝,反正身量大酒量大,三五斤下肚也不会脸红脖子粗。
南岳宪、卢友林酒量虽不如柳汉伦,却也止得住。
最倒霉的全斗方,三碗下肚,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睡觉。
和大有,身量小酒量小气量也小,五碗下肚晕晕乎乎。
人说“有酒能使狷者狂”,可和大有做的那些破事,使他更狷,有酒也狂不起来。他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让他继续在学校任教,完全是柳汉伦一干人的宽宏大量。他要再犯贱,柳汉伦、南岳宪、卢友林要想弄死他是分分钟的事。所以他喝醉酒,挨个道歉,哭着喊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柳汉伦看不起哭鼻子的男人,皱着眉头说:“我们为难你了吗?没有!说你做过的破事吗?没有!你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吓唬自己,把一个开心的送别迎新酒会搞得哭哭啼啼?”
南岳宪也说:“又没人不待见你,你何必自作多情?难不成是没让你当副校长?”
和大有连忙说:“没有没有,你可别误会,让我继续呆在学校就知足了。”
南岳宪说:“你那点出息!现在虽然不行,只要你正正堂堂做人,好好干,以后怎么又不能当副校长呢,别自己给自己判死刑。”
柳汉伦说:“是啊,男子汉自个做事自个担,只要有能力负责,谁也阻挡不了你。有过七零八碎的毛病,知道改、真改,那就好!心胸有多大,前程有多远,我就看得来南岳宪的海阔天空。男子汉就该这样。你们以为他辞去副校长,仅仅是因为柳汉秀家遇到困难吗?他在承担挽救一个家庭、教育一个未来猎首的重任。他对雪村的责任感让我佩服!”
南岳宪说:“哪里哪里,我只是报恩。告栓哥汉秀姐把我当亲人,我不能在这个家庭遭受灭顶的时候,放弃自己的责任,不能当没良心的狼崽。惟因其难,愿上刀山。对必须做的事,我义无顾反。”
大家为他这番表白鼓掌,知道他完全把柳汉秀、张又常当亲人了,都为他的真情感动。
喝完酒,卢友林、和大有要一起送南岳宪回去。
柳汉伦说:“你们就别去了。我一个人送,有些事给我妹妹说。”
两人打着火把,背着行李,一前一后,说了不少的话。
柳汉伦重点是说妹妹人品好、能力强,和张告栓恩恩爱爱,不想遭遇人生重击,若不是南岳宪大义担当,孤儿寡母不知怎么过。作为哥哥,他能解决的问题有限,这个家今后的日子要靠南岳宪把三个人箍在一起。
他的意思南岳宪当然十分明白,不用担心南岳宪贴心贴意为这个家的赤诚,世俗的得失荣辱在南岳宪眼里也薄如纸、淡如烟。但是嫂子,嫂子会怎么想呢?在张又常的成长上达成共识没问题,可要她从自身出发考虑问题可能很难很难。这里面既有她对自己视如己出的圣母情结,又有世俗的荣辱掬绊。有几分可能把柳汉伦的意愿变为现实,自己实在没有把握。只能顺着柳汉伦的话说:是,是,我会努力,我没有任何问题。
回到家里,柳汉秀和张又常没有睡觉,还在灯下等候。
进门柳汉伦就说:“又常,你帮岳宪老师收拾铺盖,我跟你妈有话说。”
然后对柳汉秀说:“我知道你对告栓的感情很深,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步,不能年纪轻轻守寡一辈子。这个南岳宪虽然是知青,外乡人,但绝对是个人物。他对你和又常用的是真情,并亲口表示,为张家报恩尽责是自愿选择,我想你得抓紧,过了这个村没有第二个店。你说呢?”
“哥,我知道。我可以耽误他一阵子,不能耽误他一辈子。告栓在的时候我曾想,让他和缙芸成家,把他老奶奶接来,总比在将那古镇受欺负强。后来我发现,就他的能耐而言,是个做大事的人,如果一辈子待在雪村必定被窝废。所以他既不能跟缙芸成亲,更不能做又常的继父。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把他一辈子拴在雪村。”
“你疼他护他,替他着想,这很好。可是,你怎么办?又常怎么办?再说,他能不能出雪村,八字没一撇,是八年还是十年,不知道。这么长时间就让他像做长工一样带大又常,也于心不忍啊!”
“哥,你放心,我怎么会让他像长工一样呢?家里由做主,又常交他教育,他要什么我给什么,他能离开,我笑脸相送;不能离开,我终生陪伴。但不能用根草,早早把他拴住。”
“只是时间长了,宗祠里难免会有议论。”柳汉伦显得忧心忡忡。
“这我不怕,谁愿意,谁跟我一样。长期相处,可能对岳宪会有不好的议论,要请哥做预防工作,把舆论压一压,让他清白。”
“这很难。只有靠女祖的荫庇和雪村人的爱心。好在张家、柳家、南岳宪跟大家都很友善,并无太多过节。妹子既然胸有成竹,哥永远支持你。希望南岳宪理解你的拳拳之心。”
“哥,他终会理解的。”
南岳宪回到张家,变得更加成熟。他是明明白白,想好,才回来的。一下子多了需要他担待的两个亲人,不再能躲在别人的大树下乘凉。那就必须付诸行动,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担负起张家兴衰的责任。张大哥生前那样呵护自己,他必须接替大哥,完成大哥未完成的意愿,他的女人和遗孤不能因此而落入困境。虽然自己只是张大哥的替代品,并且很多方面不如英武的张大哥,但一定像张大哥一样献出自个全部的爱,让汉秀和又常能够享受如同大哥在世的爱。
他分析了自己的优缺点,认为身量小可以以脑代劳,能耐小可以将勤补拙。只要爱意满怀,相信不出十年,又常就能成长为雪村的一代伟男。
至于汉秀,尽管会付出更多艰辛,但绝不会缺少他这痴心小男人的爱。
有了这番决心,他的生活变得十分规律。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带又常站桩练武,然后割牛草羊草猪草、背柴、挑水,这类男人干的活他都包了。
张又常生火烧水,给母亲打洗脸水,喂猪喂养喂牛。
汉秀做好早饭,三人吃了饭或者一起下田、上山,或者把又常放在家里读书做作业。
中午如果回家吃饭,往往是汉秀先回来,南岳宪继续干活。
中午饭后,三人闲坐,拉拉家常。
下午干完活,从做饭收碗到喂猪喂养喂牛烧洗澡水都由汉秀包了。
南岳宪雷打不动为又常辅导两个小时的功课,还要继续站桩练武。
然后各自洗澡,九点整一家入睡。
南岳宪回来的时候,正是初秋,这时的雪村气候温和,阳光普照,这是干农活的季节。张家一二十亩地,要种要收要管,忙完一茬又一茬,两人几乎一直泡在田里,没停过一天。
张又常有时也到田里,帮着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南岳宪虽然没当过农民,但到雪村以后,已干过不少农活,加上人聪明脑瓜子好使,体力也好,没干过的活经柳汉秀一讲解,他也会了,并且干得有模有样,不比一般男人差。
忙完一天,歇下来的时候还要教张又常功课、站桩,一起学习猎道。
天晴下雨总是忙碌碌的,吃得香,睡得实,熬得住,像个不知疲倦的陀罗。
柳汉秀却不同了。
忙活的时候她一心一意,既要安排活路,又要搞好两个小祖宗的生活。
农闲了,她却不能不想前思后,躺上床往往睡不着。总是翻来覆去,把自己折腾到半夜,才迷迷蒙蒙睡去。
梦中又梦见南岳宪这个小混蛋,在天池湖教她游泳。
两人一丝不挂,他双手托着她的腹部,有时竟然碰到她最敏感的部位。
她嘻嘻地笑:“你坏啊,看我不告诉张大哥。”
醒来不禁潸然泪下。
是啊,庇护自己的那个男人永远走了,坏坏的小男人就在隔壁,睡得小猪似地发出鼾声。
他自告奋勇地回来接替张大哥,可是为什么不接着坏下去,把嫂子也接收了呢?
想着流泪。这个小男人在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是个情种,也是个正人君子。
如果张告栓不死,他永远只会把她当嫂子、当姐甚至当小姨当母亲,不可能逾越雷池一步。
他受的教育与雪村人不同,不像雪村人头头脑里没有太多框款,喜欢直来直去。看上谁家的女人或男人,只要对方愿意,就可以来往,家人也不会干涉。
他头脑里有一堆框框,这样不行,那样不好,只能在框框容许的范围行事。
他毅然辞去副校长回来支撑这个家,接替大哥抚育又常,自然也想到要把大哥的女人一起接收了,不然怎能组成一个亲密无间的家?
他不嫌弃自己是个寡妇,并且大了八岁,已经是突破原有的道德底线了。
但是,要他主动示爱,就太难为他了。
他对自己明明那样体贴爱惜,可几个月连一句亲热的话都不曾说出口,两人独处就显得兴奋而又紧张,满脸通红,低眉埋头,生怕柳汉秀看出他情欲喷张。
理智,正经,呆板,小小傻瓜一个。
怎么奢望他主动谈情说爱情?
这层窗户纸,只有她自己来捅破。
她曾经想在山上霸王强上弓把他吃了,她有这个能耐、资本和胆量。
老实说一个28岁的成熟少妇,雪村数一数二的丰腴美人,吃定一个对自己顶礼膜拜的知青小男人,绝对没有问题。
并且只有把他喂饱,他才能更加安心地带着又常闯前程。
但是她害怕自己的主动会吓到他,以为她的好只是寄托在需要男人上。
尤其害怕他为给她一个正当名分,提出明媒正娶、登记结婚、生儿育女这套庸俗要求。
她不想拴他一辈子,他永远是天地的儿子,不只是雪村的飞鹰。
白头到老她不需要,只需要一起度过难关,在他能够离开雪村的时候,和又常双双飞得更高。
她相信老天不会让他一辈子困死在雪村。
如果命运不济,一辈子出不了雪村,她也会无怨无悔陪他走到生命的尽头。
放弃了野合的念头,她又想直接让她睡到自己的房间来,甚至想和儿子又常一起劝他。最终也放弃了。
他毕竟是个闺儿子,既不能拿结婚证明媒正娶,要他直接睡过来,总难开口,也怕吓到他。
男女情终归要偷偷摸摸,到了那个份上才能公开。
何况自己并不打算和他扯结婚证公开结婚。
那就只有投怀送抱了。
终于有一天,下午闲散无事,汉秀先把又常叫到跟前,问:“你觉得南岳宪这人够不够格当你继父?”
又常说:“够啊,他不已经是一家之主了?”
汉秀说:“还没。今晚你睡下后,老实待在床上,听没听到什么都不要起来。”
又常调皮地说:“你要把他办了?”
汉秀说:“要他当你继父,不只是哥。家得像个家!不能白剥削,总得给人家点什么。”
又常说;“早该如此!我不听不闻,你想咋办就咋办。”
汉秀怀揣蹦跶的小兔,整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除了日常菜,加了肉苁蓉炖鹌鹑、韭菜煎鸡蛋、山笋烩鹿鞭,打一竹筒清酒,給岳宪半碗,自己半碗,笑吟吟地对岳宪说:“回来三个月一直忙活,没好好吃一顿饭。眼看入冬了,又要忙起来,难得这几天清闲。咱们喝点酒,好好享受一下。”
岳宪说:“好呢,难得姐细心。其实我和又常的生活一直开得不错,比学校里强多了,比我在古镇,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是,我这几个月表现怎样,合不合姐的意,做错什么没,请姐直说。”
汉秀先对又常说:“你想吃啥吃啥,想喝酒自己舀来。”
转对岳宪说:“姐是个粗人,喜欢直来直去。要说干活、安排家事,你还没做错过什么,但你对姐总是太客套太拘谨,姐有那么冷清那么孤傲那么不可攀吗?偏偏你又是自己回来的,自己表示担起这个家,你真要把姐供到神龛上,让姐慢慢老去吗?”
这一席话,把南岳宪打得措手不及。
他确实尊重她,把她放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祈祷她平安幸福,但她要的不是尊重,而是爱抚,她是个女人,要一个男人平等地呵护她疼她。
看来自己没摆正位置,惹得姐生气了。
连忙说:“是我惹姐生气了。不是我要把姐供起来,是姐在我心里太神圣太完美而且恩重如山。”
汉秀直言不讳地说:“收起你那套神圣完美感恩的理论,再跟姐说这些,信不信姐把你赶去和并不神圣不太完美也不需感恩的缙芸谈恋爱?人家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前天不还来裹你半天?你到柳家当女婿和在张家做儿子,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一样是把我高高供起。但是,姐不希望你永远走不出雪村。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你教又常的句子,会不知道意思?姐是希望你尽快得云雨、池物化蛟龙。这个等待期就是你在张家当家做主和姐共同抚育又常的报恩期。咱们是各取所需好不好?”
这番话,又使岳宪心里一震。
汉秀虽然是个没文化的妇道人家,可心里明镜似的,不仅把什么事看透,而且善于爱意满怀地替人谋划,境界、智识、仁心都不愧为女中豪杰。还给自己的人生设置了一个等待期和报恩期,意思是这个期间一过,她绝不成为拖累和负担。为我着想的心思真是用到极致了。
她不仅将成为我的女人,还是我的主宰,我不敢为拗,也执拗不过她。
可是我南岳宪就只能做负心汉吗?只得说:“好,好。我听你的,平等相待,各怀深情,共同扛起岁月。”
汉秀说:“又常,明天起,在家改口叫爹,有外人的时候你叫哥叫老师随你。”
又常嘻嘻地舀来半碗酒,端到岳宪面前,噗通一磕膝跪下,举起碗:“爹,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亲爹,我就是你亲儿子。有你疼我爱我教我,我不是没爹的孩子!”
岳宪拉起又常,刮一下他的鼻子,说:“让我做爹,可是要准备吃苦,不要你熬成一头猛虎也要把你熬成一条苍龙,你知道那要脱多少层皮?”
又常又说:“熬吧,有你熬我,绝对是将门虎子,不会熬成老鼠。”
高高兴兴吃完饭,汉秀收碗,喂猪喂牛喂羊,烧洗澡水,挑灯纺麻。南岳宪、张又常照常进行每日功课,无论文化学习还是站桩练武,两人又多一份心领神会。
九点整,三人各自入房就寝。
十五钟后,汉秀悄悄打开房门,来到南岳宪的卧室,轻轻敲门,低声说:“岳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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