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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
中国古代巧体诗歌（2）
文|李全修
巧体诗歌因设限而产生，例如限定作品中要嵌进人名、药名、地名等，于是就产生了嵌入类的人名、药名、地名等类巧体；反之，限定作品不能使用与内容具有密切关系的一些字词，则产生了禁体（又称白战）这类巧体。设定的限制是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由此产生的巧体也是各种各样、五花八门。
巧体诗歌名目繁多，究竟有多少种，难以有一个精确的统计。若按小的类别一一罗列，恐怕会超过百种。
对巧体诗歌，第一级可分为两大类：有所依傍的巧体和无所依傍的巧体。
有所依傍是指，以某一现成作品（包括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和《千字文》之类非文学作品）为底本，采用填充（按一定格式和要求）、隐括、仿拟等方式完成一件新作品；或者以他人作品（文学的或非文学的）中的成句、成语作为语言材料，采用集句、歇后等方式完成一件新作品。这种有所依傍的巧体，是一种借他人作品进行的再创作，好比破茧化蝶，原作是茧和茧中之蛹，新作则是破茧而出由蛹所化之蝶。这一大类根据再创作所采用的方式可再分为填充、改制二级类别。二级类别之下则是具有自己独特名称的巧体。如填充类包括“两头纤纤体”等，改制类包括“隐括体”等。这一大类所包含的三级巧体数量有限。
无所依傍是指，并无现成的作品做为底本，而由作者独自创造。这类巧体是根据古代汉语文字、词汇、音韵、语法、修辞等方面的特点，以及作品书写方式等方面的特点，设定各种限制而形成的巧体。这一大类又可以根据设限范围的不同分成一些不同的二级类别，如与汉字形体有关的巧体、与音韵有关的巧体……等等。二级类别又可再分出一些具体的具有自己独特名称的巧体，如文字类巧体中可分为“离合体”“析字体”“联边体”“玻璃字体”“神智体”……等。这一大类所包含的三级巧体数量很多，难以精确统计。
无论是大的类别还是小的类别，彼此之间并不是非此即彼、互相排斥的，而往往存在着交叉关系。例如某一作品，从一个角度看属于隐括体，从另一角度看又属于独木桥体；某一作品，从一个角度看属于剥皮体，从另一角度看又具有打油体的性质；某一作品，既是回文体，又是顶针体。如此等等
为了化繁为简，后文在讲巧体的类别时，不再列出第一级类别的名称，而把两大类中的二级类别统一排列，分为填充类、改制类、文字类、嵌入类、回文类、声韵类、修辞类、戏谑类、图形类九个大类。
一.填充类
填充类是以某首古诗作为底本，保留其固定格式和部分原句或原词语，再按原来的格式改写未保留的句子或词语。这很像一道填充题。不过这种填充题是没有固定的标准答案的，写作者不能蹈袭他人，只能自我创造。
“两头纤纤”“五杂俎”“自君之出矣”“三妇艳”“尔汝歌”等属于此类。
（一）两头纤纤
古乐府有无名氏所作《两头纤纤诗》：
两头纤纤月初生，半白半黑眼中睛，
偪偪膊膊鸡初鸣，磊磊落落向曙星。
这首诗有以下几个特点；一、七言四句；二、句句押韵；三、每句后三字各写一事物；四、每句前四字描述后三字所表示的事物。第一句“两头纤纤”摹事物（初生之月）之形，第二句“半白半黑”描事物（眼中睛，即眼珠）之色，第三句“偪偪膊膊”拟事物（初鸣振翅之鸡）之声，第四句“磊磊落落”状事物（向曙星，即天将拂晓时的星星）之情状或品质（或形容事物多，或形容错落分明，或形容人品光明正大）。后人仿效此诗，保留每句的前四字，改写填充每句后三个字，就成为巧体诗之一体，称“两头纤纤”体。
这实际上是一道填空题：
两头纤纤□□□，半白半黑□□□，
偪偪膊膊□□□，磊磊落落□□□。
这看起来似乎简单，但要写好并不容易。第一，不能重复他人，要有自己的观察与独创；第二，每句所填的三字必须与前四字妥帖吻合，十分巧妙；第三，必须句句押韵，或押平韵，或押仄韵。
下面举几首这类作品：
两头纤纤绮上文，半白半黑燕翔群，
偪偪膊膊鸟迷曛，磊磊落落玉石分。
（南朝·齐·王融《奉和两头纤纤》）
两头纤纤青玉玦，半白半黑头上发，
偪偪膊膊春冰裂，磊磊落落桃花结。
（唐·王建《两头纤纤》）
两头纤纤八字眉，半白半黑灯影帷，
偪偪膊膊晓禽飞，磊磊落落秋果垂。
（唐·雍裕之《两头纤纤》）
两头纤纤织女梭，半白半黑右军鹅，
偪偪膊膊石子坡，磊磊落落大风歌。
（宋·张舜民《两头纤纤二首》其一）
两头纤纤小秤衡，半白半黑月未明，
偪偪膊膊叩户声，磊磊落落金盘冰。
（宋·范成大《两头纤纤》）
两头纤纤指南针，半白半黑沙际禽。
腷腷膊膊落叶音，磊磊落落松柏心。
（清·钱大昕《两头纤纤诗》）
举这么多例子，是为了说明写作本体贵在独创，不能与已有的作品雷同。
以上例子的共同之处是，全诗四句“各自为政”“单打独斗”，内容上并无紧密联系，彼此并不处在同一时间和同一空间，因而不能构成一个统一的画面或情境，这本是写作此体的基本要求，我们见到的“两头纤纤”体作品大多如此。这些作品都不可能拟出一个概括本诗内容的诗题，而只能以“两头纤纤”来标题。
明清时期，一些作者对“两头纤纤体”写法做了一些改变。
先是明代李鼎，开始突破“两头纤纤”体拟物的内容，而用以写人；同时改变四句各说各话的写法，让四句围绕着同一个中心来写，把四句所写的内容集中在同一情境之中。
明·李鼎《拟古两头纤纤诗二首》如下：
两头纤纤新月眉，半白半黑粉黛宜。
腷腷膊膊宫商移，磊磊落落杂佩垂。
【注】新月眉：弯弯如新月的眉毛，常用以形容女子的美眉。 粉黛宫商：中国古代音乐实行五音声阶，分别命名为“宫、商、角、徵、羽”（gōng shāng jué zhǐ yǔ），类似现在简谱中的1、2、3、5、6。宫商移指女子弹奏乐器，旋律高低变化。杂佩：指女子佩戴的各种金玉饰品。
两头纤纤腰插弓，半白半黑连钱骢。
腷腷膊膊紫塞峰，磊磊落落万夫雄。
【注】骢：毛青白色、花纹似连钱的骏马。 紫塞：北方边塞。·豹 《古今注·都邑》：“秦筑长城 ，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
第一首四句从不同方面描写一个演奏乐器的女子。第二首四句则是从不同方面描写一个边塞英雄。
到了明代姚舜牧，又开始给“两头纤纤”体诗作另加概括作品内容的诗题，就像一些宋词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那样。如所作《仿古两头纤纤体二首》，其一题为《论交》：
两头纤纤初相迎，半白半黑未分明。
腷腷膊膊能用情，磊磊落落真良朋。
其二题为《自励》：
两头纤纤中不绝，半白半黑忌太洁。
腷腷膊膊无休歇，磊磊落落成果结。
明末清初的王夫之也有另加诗题的《山居·杂体两头纤纤》，其诗曰
两头纤纤水溜绝。半黑半白烧岭雪。
腷腷膊膊冻竹折。磊磊落落飞霰屑。
四句所写事物都发生在同一情景之中，是写诗人山居时所见所闻的冬景。这样的作品就不只是在描写四种各自孤立的事物，而是创造了一种意境，成为一首很好的山居冬景诗。用两头纤纤体写一首风景诗，这是王夫之写作此体时给自己增加的额外限制，因而难度更大，也更显得巧妙，更具有审美价值。
清代查慎行也有题为《两头纤纤曲二首》的诗：
两头纤纤楸子船，送郎只到洞庭边。
四时雪浪滩前石，白日雷霆枕底天。
两头纤纤月上弦，中秋屈指又今年。
归路二三千里近，别家四十一回圆。
这已不是原初的填充式两头纤纤体了，不是四句都由填充来完成，而只保留了第一句的填充；不仅是形容事物，而且有叙事，有简单的情节；也改变了四句并列的结构，而是接着第一句的话题，按起承转合的结构完成一首四句意思连贯的诗。这成了查慎行所创制的新的一类巧体诗。按他的这种写法，诗人也可以围绕后三句分别创制出《半白半黑曲》《偪偪膊膊曲》《磊磊落落曲》的填充式巧体：
半白半黑□□□，□□□□□□□，
□□□□□□□，□□□□□□□。
偪偪膊膊□□□，□□□□□□□，
□□□□□□□，□□□□□□□。
磊磊落落□□□，□□□□□□□，
□□□□□□□，□□□□□□□。
有兴趣者不妨加以尝试。
写作两头纤纤体，要靠平时的生活积累。平时要注意观察事物的形状、颜色、声音、状态，掌握哪些东西的形状是两头纤纤的，哪些东西的颜色是半白半黑的，哪些东西发出的声音是偪偪膊膊的，哪些东西的状态是磊磊落落的。积累多了，写作两头纤纤体就能左右逢源，否则会左支右绌，黔驴技穷。这种诗体颇具有童谣的性质，句句押韵，朗朗上口，可以培养和提高儿童观察和认识事物的能力。不过限于观察与表达能力，一般儿童不可能写得出来，所以实际都是出于成人之手，而且是著名诗人之手。华罗庚先生有一句名言，“武侠小说乃是成人童话”，我们不妨套用华先生的说法：两头纤纤体乃是成人写的童谣。
后世民间歌谣中有一种对歌，一方问，另一方答，答的部分与两头纤纤体有一定程度的相似，都是说一些不同事物的不同性状，也来源于平时的观察与积累。如《刘三姐》中的对歌：
问：什么水面打跟斗？什么水面起高楼？什么水面撑阳伞？什么水面共白头？
答：鸭子水面打跟斗，大船水面起高楼，荷叶水面撑阳伞，鸳鸯水面共白头。
问：什么结果抱娘颈？什么结果一条心？什么结果包梳子？什么结果披鱼鳞？
答：木瓜结果抱娘颈，香蕉结果一条心，柚子结果包梳子，菠萝结果披鱼鳞。
问：什么有嘴不讲话？什么无嘴闹喳喳？什么有脚不走路？什么无脚走天下？
答：菩萨有嘴不讲话，铜锣无嘴闹喳喳，财主有脚不走路，铜钱无脚走天下。
云南民歌《猜调》也具有相似的性质。
现在已很少有人写作“两头纤纤”体了，其实现在事物更为繁多，具有“两头纤纤”“半白半黑”“偪偪膊膊”“磊磊落落”特点的事物更加丰富，如果认真观察，找到具有上述特点的一些新事物，写成现代的两头纤纤体也许会很有味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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