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下：关于故乡的小叙事

文|刘放

1

近了近了，枯柏向我招手迎接

这是一只干枯的手

祈求无望的岸

巴望了多少年又多少年

2

柏树下，是曹家塆一个繁衍了无数代人的村名

随手一翻家谱

就泛出让人目眩的年轮

我祖母的生父富庭名列其中

生于光绪五年

卒庚不详

我祖母原名叫当孙

被她无血缘的祖母当做孙子

后来嫁我的祖父

祖父给她取名为曹淑君

但家谱毫无记载

一个标点符号都没给她

家谱，是这棵古柏树上

坠落的一片枯叶

可做标本的枯叶

3

我是这个叫富庭者的曾外孙

我低垂着问号一样的头

来树下寻找一丝半缕答案

枯萎的柏树

向我打着眼花缭乱的手势

讲述我不懂的哑语

4

我祖母的父亲

从这棵树下走出村

到数十里外的花家井村

给无嗣人家顶继做儿

养下我祖母和她的妹妹

五岁，祖母丧母

她的父亲离开花家井

返回故里柏树下

我的叫当孙的祖母

和她叫望孙的妹妹

就绕膝在她们双目失明的祖母前

成了两只张嘴要食的雏鸟

两只登不上柏树枝的雏鸟

5

我实在不能想象

一个瞎眼的老妪

怎样抚育两个年幼的孙女

抚育没有血缘的当孙望孙

当年曾青枝绿叶的老柏树

你能想象吗

你能想象吗

你这给一个村落大名的老树

本身也是一个无从想象的存在

历史，则是摸不到根的树

6

我能想象也渴望想象的

是柏树的青葱岁月

以及树下青葱岁月的祖母

我知道她不是这里出生

她是从这里走出村的年轻富庭

去给人家做儿养下的女儿

她从花家井曹家找到柏树下曹家

这棵柏树肯定收录过她仰视的目光

我的叫曹当孙曹淑君的祖母啊

你的白发苍苍的孙子旭东

今天，目光在这枯柏上与你重叠

形成无声的交响

7

我想象着青葱岁月里的柏树

那是一支饱蘸浓墨的毛笔

朝着天空狂草

书写鸟儿飞过般不可泄的天机

让无数代后人的后人

参悟其中的荣辱悲欢

惟有曹淑君又名曹当孙这一枝树丫

扫刮得我眼冒金星

五岁的当孙

还有三岁的望孙

是怎样与你们的瞎眼奶奶

牵手度晨昏

相拥熬四季

8

与我一同柏树下寻亲的姑姑

向我讲述苦海中星星点点的孤岛

讲述东方的瞎眼老太鲁宾逊

居然能纺线

纺车嗡嗡，棉线悠悠

线团吹白气球般小尖脚边长大

惊呆写成人童话的金某人

柏树也许能听见纺车嗡嗡声吧

花家井的瞎眼老太

绝对看不见柏树的哑语

徒让百年后的白发寻亲人

扼腕长长叹息

9

可以无须叹息的是

瞎老太不但没让两个孙女饿死

还让她们跨进私塾门识字

又是好多年后

又有一个祖孙相依为命的故事

联系上了叫旭东的我

当年的当孙教她的孙子识字

是她毛笔书写的颜体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

这当然有我祖父的功劳

但苗圃中的最早播种人

一定是那个瞎眼纺线女侠

10

柏树下的故事

失落尘封了好多年又好多年

当我的三度中风的邻县表叔

秃顶不落思亲枝叶

短信到苏州

我还误认他是骗子

我没想到曹当孙与我有关系

还是我年近八旬的姑姑

哽咽着确认短信是骨肉亲

我才知道我该跪爬到柏树下

搂定枯树痛哭

捧起树下故事碎片

11

柏树下，是一个村落的名字

村名仍活在书报和人们口中

古柏树本身却枯萎了

一支树丫的前世今生

仿佛在我耳畔长出绿叶

并发出阵阵絮语

问我知不知道曾外公富庭为何没有末庚

问我知不知道祖母当孙为何上不了家谱

问我知不知道

上不了家谱祖母却为何仍要找到柏树下

问我知不知道

我不姓曹但仍有一半柏树的血液

曹家塆曹家塆

柏树下柏树下

12

在阳新县和大冶县交界处

有一丛名为曹家塆的大村落

柏树下是曹姓八门之一

还有名又有实

一棵枯死的老柏

还戳在村头

仰视，是一只向天空颤抖的手

俯瞰，该是一根

楔进岁月土层的木碑

13

这是一只干枯的手

祈求无望的岸

巴望了多少年又多少年

枯柏在招手

远了远了，枯柏向我招手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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