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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人忆旧
枕上敲诗梦欲稀
——追忆江城雅集中的金月波、张耀祖诸先生
文|王 素
1974年春，我从荆门农村，转到嘉鱼茶场。
其时“文革”进入缓冲期，文化学人也多从紧张中松弛下来，开始嘤鸣求友。先君一生孤傲，从不主动交友。但“文革”被批斗时，红卫兵将他的诗词抄成大字报供师生批判，他的诗词不径自走，此时早已传遍武汉三镇的中教界。
先君曾对我说，他当年从解放军转业当教师，选择中学而不选择大学，是因为民国时期中学与大学有分工，中学培养通才，大学培养专家，中学聚集的学术精英不比大学少，中学教师的待遇也不比大学教师低。这点我比较清楚，吕思勉、岑仲勉、夏承焘等大师和业师唐长孺先生都是从中学教师起家的。
武汉三镇是九省通衢，也是文化渊薮，中教界藏龙卧虎。正是从是年开始，先君结交了几位以中学教师为主的朋友，他们是金月波、张耀祖、翟公正、曹立庵、邓少峰，还有就是上海的刘锐教授等。
先君与金月波、张耀祖相交尤笃，诗词唱和，飞觞联句，颇为频繁。我奉先君命，也与有荣焉。从是年开始，到1978年赴武汉大学读书为止，是我诗词创作的高峰期。我诗词的快速进步，书画鉴赏知识的早期奠基，都得益于这几年向他们不断学习，和他们给我的不断鼓励。这几年，对我而言，是一生难忘的美好记忆。
金月波号栖碧山人，湖北沔阳人，汉口第二女中教师。成名较早，吴宓1946至1948年应武汉大学之聘，在江城逗留三年，即与订交，并常相过从。[1]金月波诗书画号称三绝，给我教益最多。张耀祖号虚谷，湖北黄梅人，武昌第二十二中教师，诗书功底皆深，曾在《华夏吟友》发表诗词，[2]对我亦有影响。刘锐字锋如，号葑予，湖北大冶人，历任大夏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早年以《释蒯聩》一文成名，[3]发表诗词更早，[4]与金、张系旧识，由金、张介绍，与先君订交。翟公正字竹如，号篆庐，湖北广济人，书法篆刻家。曹立庵号十万印楼主，湖北武汉人，书法篆刻家。邓少峰号立翁，又号回春楼主，湖北武汉人，书画篆刻家。
他们因金月波介绍，与先君认识，但因很少写诗词，仅在书画笔会时见面，很少参加我们的江城雅集活动，不过，我曾从他们那儿获得不少书画鉴赏知识。先君暮年曾仿陆龟蒙、皮日休等《松陵唱和集》与徐商、温庭筠、段成式等《汉上题襟集》例，自编《续松陵唱和集》与《续汉上题襟集》，收录当时唱和诗词。但因时间久远，记录或有遗漏。
这里按年追忆大致经过如下。
[1]吴宓《吴宓日记》第10册（1946-1948），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另参李廷华《金月波：吴宓永久的知音》，《书屋》2019年第7期，第11-15页。按：金月波哲嗣金铿曾撰《心画心声难失真 诗词依稀见为人——吴宓与父亲金月波的诗词情缘》一文，原载《往复论坛》网站，2003年6月4日，现网站停办，不知所终。
[2]王成纲主编《华夏吟友》第2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第588-589页。
[3]刘葑予《释蒯聩》，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第1卷第2期，1944年，第34-35页。
[4]署名葑予，在《春秋》（1941年第2卷第6期第21页、1942年第3卷第1-2期第23页）、《沙磁文化月刊》（1942年第2卷第1-2期第8页）皆发表过诗词。
1
甲寅（1974年）
先君交友，始于张耀祖先生。1974年秋，我在嘉鱼茶场，收到先君来信，说有位张耀祖先生，写了两首《卜算子》，寄给先君，表达倾慕之意，希望见面；先君感觉张词不错，步韵回赠两首，表示同意见面云云。附二人词作如下。
卜算子
张耀祖原词
（一）
天壤有王郎，佼佼人中隽。咫尺云山俨万重，无计闻兰讯。
江上睇凝波，摇荡苍烟暝。碧海青天鉴此心，夜夜孤辉耿。
（二）
君负不羁才，壮采标霞举。久有瑶华欲遗君，怀刺靡投处。
残墨苦磨人，头白今如许。记取螯肥酒酽时，迟子于江浒。
先君和词
（一）
醒汉詅痴符，醉汉夸才隽。颠倒花时总是春，何日传芳讯？
一度听嘤鸣，一夕秋山暝。负尽平生在寝门，怕对星河耿。
（二）
天外忽飞书，有客成先举。文字因缘再逼人，进止凭谁处？
欲谢苦违衷，蛩駏承相许。郑重新词寄到时，期我江之浒。
张耀祖先生的原词极富情感，先君的和词则委婉深沉。我除了先君的诗词外，极少读当代人写的诗词。初次读到张先生的词，很受感动，急忙给先君回信，询问见面后的情况。
不久，收到先君来信，谈到在武昌长江边一家小饭馆与张先生见了面，谈诗论文，极尽欢娱，席间还谈到我身处逆境，一直坚持学习文史，张先生赞许不置。别后，张先生写了四首七律，先君回赠了四首，希望我也能奉和。于是，我也步韵和了四首。附三人诗作如下。
2
七律
张耀祖
四律录尘政和
（一）
江上欢携髩已丝，识君真恨廿年迟。
芳醇喷鼻心先醉，名纸生毛意亦痴。
浪掷飞光惭马齿，何曾谣诼妒蛾眉。
放怀一夕倾高论，倒峡狂澜搅梦思。
（二）
得遂平生缟纻欢，坦倾情愫故人难。
题襟才入芝兰室，促席先分苜蓿餐。
直指瑕疵批鹤膝，胜苏衰疾食猪肝。
金风玉露收残暑，百遍相过意未阑。
（三）
老怀澄淡爱秋光，何处秋光引韵长。
浴雨素娥添妩媚，经霜黄菊倍芬芳。
十分佳色依篱落，一片清辉照屋梁。
安得晨昏同砚席，风流常挹令公香。
（四）
九州顽铁铸惷愚，大错真成过隙驹。
一梦依稀纷穴蚁，三求差幸得玄珠。
曾无张翰思鲈兴，翻羡王尊叱驭驱。
怊怅东隅已西逝，愿陪藜火励桑榆。
先君
步韵答虚谷
（一）
冰蝉吐属欲成丝，黼黻无功寿世迟。
采蕨久忘三月味，燃藜长笑半生痴。
不逢萧史空回首，合为嵇生一展眉。
未必朱弦从此绝，停云遥唱骋遐思。
（二）
新词辱托布衣欢，珍重琼瑶欲报难。
久矣求弓畏杯影，何曾得士赖壶餐。
阴阳以我为虫臂，汤武于君类马肝。
便到西湖休赋柳，定知人口没遮阑。
（三）
不同尘俗但和光，解得菩提一日长。
漫道笥藏输曳尾，任教遗臭胜流芳。
鹓雏何意惊鸱鼠，樗栎无心盼栋梁。
物我两齐君讶否？灯传唯瓣玉炉香。
（四）
大德曾闻智若愚，盐车难困负辕驹。
沾茵坠溷花经眼，刮垢磨光蚌吐珠。
自昔名场多龌龊，向来笔阵任驰驱。
君家本有文成业，万选青钱莫羡榆。
王素
奉家严命恭和虚谷丈原玉
（一）
故园消息渺如丝，双鲤迢迢恨到迟。
初讶贫交添尔汝，敢劳前辈问騃痴。
斯文未丧同青眼，稚子何知愧白眉。
幸沐光风并霁月，云天遥望寄遐思。
（二）
远游无计慰亲欢，欲辩金根事亦难。
器小定邀夫子哂，家贫甘饱腐儒餐。
不图得意干云日，为恃忘年出肺肝。
何日门墙植桃李，愿陪风雨送更阑。
（三）
一束生刍映晓光，慈乌啼彻漏声长。
仲谋亚子寻常有，萧艾芝兰不并芳。
华表鹤归疑梦寐，黄泉鱼乐忆濠梁。
劝公且止西河泪，许我多情奠瓣香。
（四）
达人潜德欲归愚，何必纷纭叹隙驹。
但使蒹葭共霜露，不妨薏苡误明珠。
莫嗟欲老流年急，正盼迴车逐日驱。
公亦平生最萧瑟，东隅虽好异桑榆。
三人的诗作，流露的都是真性情，故颇多可圈可点之处，无须赘述。
3
3
乙卯（1975年）
此后不久，张耀祖先生即将金月波先生介绍先君订交。大约1975年1月中下旬之交（即下文我诗题所称之“甲寅岁杪”），金先生在家举行消寒雅集，诚邀先君与张耀祖先生赴会，并令其门生刘文劭与哲嗣金铿作陪。
其时我仍在嘉鱼，尚未返汉过春节（春节在2月11日）。犹记先君写信告诉我，雅集结束，金先生率先用十灰韵写七律一首，众人屡有唱和。可惜先君现存诗册仅有他自己和我各二首酬应之作，兹录如下，可根据内容，推想当日景象。
七律
先君
归自碧山依韵却寄
长组丰貂异代开，流风重扇柏梁台。
老仍借我梦中笔，贫不因人灶下灰。
漫讶韶华随水逝，伫看玉树上阶来。
消寒此会尤堪忆，知是浮生第几回。
文劭依韵见寄以此答之。
织就珠玑生面开，天教流辈作舆台。
曾观沧海波难起，拟托名山志不灰。
三绝传神阿堵在，百年生此宁馨来。
老怀未敢藏君善，到处逢人说几回。
王素
甲寅岁杪，家书频至，浣读之馀，欣喜虚谷、栖碧二丈与家严有消寒雅集，飞觞联句，颇尽一时之兴。余以不克侍侧，敬步原韵赋诗二首。
（一）
茅檐长扫棘门开，一阵梅香绕露台。
几见瑶笺书竞病，屡闻铁筯画坑灰。
一堂雅集人垂老，隔岸高吟春又来。
我欲消寒聊运甓，漫劳鸿雁载诗回。
（二）
奉到瑶章冻砚开，沉吟犹忆旧亭台。
红羊历劫生荆棘，白首穷经賸烛灰。
喜见盈阶芝树茂，愧无捧檄好官来。
年年有梦生春草，御李趋庭有几回。
刘文劭（字俊农，号醒翁，斋名留真阁）与金铿（字就砺，号甍轩）传承金先生衣钵，皆能诗书画篆，故先君与我诗颇多涉及。
1975年，是政治形势变幻较多之年。上半年，全面整顿初见成效。秋，我顶先母职，到武昌区煤建公司当送煤工，总算从农村回到了武汉。11月，正式开始反击右倾翻案风，大家又都小心谨慎，减少相互走动。
丙辰（1976年）
1976年春，先君敦邀金月波、张耀祖、翟公正三先生及金铿、刘文劭到寒舍雅集，金先生画梅，翟先生作篆，其他人在一旁品鉴；餐后，大家一起登蛇山，游梅岭和抱冰堂（图1），兴尽而别。先君命我以诗纪事，我草成三律如下。
七律
丙辰季春下浣，家严敦邀栖碧、虚谷、篆庐三丈并文劭、金铿二兄造舍小集，素亦请假奉陪，成诗三章以纪其事。
（一）
在昔恒言春约事，今朝方得话流觞。
联珠合璧迎三老，镂月裁云写两章。
舞筯席间犹矍铄，生花笔底更芬芳。
长歌忽忆天涯客，落月犹疑满屋梁。[1]
（二）
坎坷山路野藤爬，春尽江城遍地花。
甚矣冰堂人寂寞，依然梅岭意横斜。
观鱼谁羡池中物，掷果猿安槛内家。
怪底登临多感慨，澄江净处乱云遮。[2]
（三）
踏青归去晚风摇，江上繁星映柳条。
彩笔待成鹦鹉赋，长亭恰在武昌桥。
定知金老神犹旺，却道张翁酒未消。
几度回头远相送，临歧争把素巾招。[3]
同时先君亦调寄《汉宫春》一首，连同我的四律，分寄诸丈。先君词如下。
注释：
[1]原注：颈联前句，虚谷丈能饮。颈联后句，篆庐丈奉邀作篆，栖碧丈奉邀画梅。尾联前句，天涯客指沪上锋如丈。
[2] 原注：颔联前句，抱冰堂久已封锁。颔联后句，梅岭已无梅，惟存刻石。颈联前句，池与亭间有石桥横跨，余等倚栏摄影。颈联后句，亭旁有猴山，围以铁网，游人掷果戏猴，猴亦自乐。
[3] 原注：颔联前句，是日未联句赋诗，相约归后选题交卷。颔联后句，家严偕余送客至武昌桥畔。颈联前句，栖碧丈素患喘疾，且喜一日未发。
图1：先君与诸丈1976年4月摄于武昌蛇山
（左起：金月波、翟公正、张耀祖、先君）
汉宫春
先君
春约既践，裁答锋如，兼似同游诸君子。
欲趁春光，奈别风淮雨，屡约常乖。一江咫尺千里，春尽谁来？沪滨书到，更踌躇、雁字难裁。终须信，江山无恙，因循岂有他哉。
蓦地娇阳昳丽，喜二难毕集，三径初开。摽梅飞篆都已，只管传杯。出门一笑，任老夫、脱略形骸。登高望，故人天际，不堪眇眇予怀。
此后，诸丈皆有和作，先君亦续有二叠，惟金月波先生才高八斗，屡叠不止。我仅三叠，便觉词穷。兹录金先生四叠与我之三叠如下，以见隔江鏖词之一斑。
汉宫春
金月波一叠
喜踏春阳，共登临闲眺，疑与时乖。江山胜似畴昔，几辈能来。孤光写影，爱天然、风剪云裁。凭栏处，游鱼知我，此时乐也悠哉。
别后新词劳寄，谱汉宫春好，锦字函开。想君云璈按拍，月影挥杯。深情妙语，似清波、涤我尘骸。雄风发，解衣旁薄，浮生几度开怀。
金月波二叠
素侄诗甚老炼，余尤喜第二律，吟赏之馀，不觉足蹈手舞，乃再和《汉宫春》乞正。
天壤王郎，却教人羡煞，女慧儿乖。愁予全局输了，竟让余来。新诗寄我，笔横扫、伪体别裁。箕裘业，续薪传火，人生亦已焉哉。
老子婆娑此际，任云来云去，花落花开。当歌对酒相属，一饮千杯。我今不乐，谢芳颜、何贵枯骸。休孤负，气清天朗，好风逝入君怀。
金月波三叠
见说渊明，在樊笼尘网，谐寡多乖。田园快要荒了，且赋归来。载奔载问，恨熹微、前路安裁。奚惆怅，昨非今是，知来犹可追哉。
日涉小园成趣，喜犹存松菊，三径轩开。桑麻田父闲话，有酒盈杯。披榛独往，古之人、无复遗骸。遥遥望，白云深处，良辰入我奇怀。
金月波四叠
素侄以新词见示，兼向铿儿挑战，彼于此道茫然，真所谓对牛弹琴，索解人亦难得也。新词深婉，其雏凤声清逾老凤乎？
地覆天翻，奈昨非今是，理屈词乖。吾儿未堪继往，岂得开来。归欤长叹，念狂狷、渺不知裁。苍茫感，悠悠天地，吾其谓彼何哉。
忽见汉宫春色，似黄叶池上，菡萏风开。千回万遍吟赏，不觉空杯。世人那解，是君身、自具灵骸。拈花笑，浅斟低唱，微窥雅志高怀。
王素一叠
栖碧丈来书谬奖，深感惶愧，继悟“箕裘”、“传薪”之义，敬叠原玉，录呈铿兄雅正。
赤壁荆门，似劳人草草，方寸多乖。旧巢不负雏燕，五载归来。琴书无恙，数牙签、锦字初裁。还须问，箕裘事业，有谁与我同哉。
尘海忽逢乔梓，喜殷勤见诲，茅舍全开。传薪自古无愧，莫问弓杯。譬如俗骨，待熏陶、也作仙骸。兰言在，录呈一笑，知兄共此情怀。
王素二叠
登蛇山梅岭，用旧韵呈栖碧丈。
寂寞春山，甚暌违五载，景与情乖。当时落帽年少，骑鹤曾来。陵迁谷变，便依稀、旧梦难裁。玄都观，桃花千树，于今料不殊哉。
阅尽红凝翠蔟，奈低回梅岭，不见梅开。微吟怕用檀板，且伴金杯。山灵欲睡，莫惊她、玉骨冰骸。会心处，披襟自乐，临风一展孤怀。
王素三叠
重游蛇山，用前韵寄栖碧丈。
黄鹄矶头，看怡红暖翠，地巧天乖。书生意气何限，携手重来。龟蛇无恙，喜江山、旧貌新裁。凭谁问，龙蟠虎踞，古今岂有同哉。
九十春光绮丽，听莺歌燕舞，雾散云开。楚天极目千里，且泛流杯。神州八亿，指旌旗、谈笑忘骸。尤堪忆，先忧后乐，登临不负高怀。
金先生四叠：一叠针对先君原词，二叠针对我前揭三律，四叠针对我的一叠。我的三叠：一叠针对金先生二叠，二、三叠针对金先生三叠。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鏖词同时鏖诗。金月波先生回家之后，当夜即撰七律一首，分寄与会众人，成为首唱。此后众人纷纷唱和。这里仅录三叠如下。
七律
金月波首唱
燕生招饮，共游抱冰堂、梅岭，归而有作。
行乐坐忘老大悲，山灵相约盍来归。
风幡莫遣随心动，江水其如濯足非。
久矣冰堂人寂寞，惘然梅岭梦依稀。
何当再把浮丘袂，千仞冈头共振衣。
先君一叠
秋来春去未成悲，零雨其濛岂曰归。
休向遥空书咄咄，何妨遐想入非非。
砚田无税贫交尽，梦笔生花好句稀。
垂老江湖行不得，漫将鱼服比征衣。
张耀祖一叠
齿豁头童未足悲，卷舒惟羡岫云归。
吟边岁月尘中老，忆里楼台象外非。
露重枝头蝉唱涩，风高江上雁书稀。
闻君尚有登临兴，待检巾箱浣袷衣。
王素一叠
遂初无喜亦无悲，却胜千年丁令归。
城郭人民浑似昔，月明华表未全非。
醉中寻乐春常驻，枕上敲诗梦欲稀。
待到晚晴秋更好，陪公江浒试褰衣。
金月波二唱
浮世无心发大悲，苍茫四顾与谁归。
不辞敛退成新懦，庶可追来悟昔非。
之子多情怜我老，斯人相得似君稀。
炎炎日待江南客，旁薄何当一解衣。
先君二叠
壮不忧怜老不悲，为医羸疾借当归。
贫餐藜藿添滋味，老爱糊涂忘是非。
甚矣吾衰嗟梦久，芒然予病揠苗稀。
何如皈化无遮国，袒裸由他笑著衣。
王素二叠
万古逢秋万古悲，百川东去不西归。
分阴且作寸阴惜，今日能知昨日非。
梦得岂无诗律细，长源休赋柳花稀。
明朝若践黄花约，送酒何人著白衣。
金月波三唱
示于野[1]
写乐则欢哀则悲，新诗满贮锦囊归。
不差毫发生成就，宁是心肝呕出非。
北海尊空蛇影在，南山雾隐豹斑稀。
清秋清水清如玉，好共沧浪试濯衣。
先君三叠
与君同乐复同悲，不与君同只后归。
无意课徒聊课子，有楼传是莫传非。
乘酣泼墨心犹壮，临老焚膏世所稀。
他日更同文艺传，夕阳何必爱乌衣。
注释：
[1]《礼记·檀弓上》：“幼名、冠字。”同书《曲礼上》：“男子二十，冠而字。”先君以“于野”为我之字，取“素王于野”之意，非谓我可为素王，而是勉励我以素王为师。
此次同时鏖诗，张耀祖先生一叠即止，我二叠亦止，先君奉陪至五叠亦封笔，而金月波先生仍似意犹未尽，可见才力之深不可测！
是年江城雅集，还有两次值得追忆：一次是七夕，一次是重阳。
七夕在金月波先生家雅集，极欢而散。由我调寄《八声甘州》首唱，之后众人亦屡叠不止，可惜先君诗册未能全部收录。兹录我之原词与金月波、张耀祖二先生与先君各一叠及我之二、三叠如下，以见此次鏖词之一斑。
此次同时鏖诗，张耀祖先生一叠即止，我二叠亦止，先君奉陪至五叠亦封笔，而金月波先生仍似意犹未尽，可见才力之深不可测！
是年江城雅集，还有两次值得追忆：一次是七夕，一次是重阳。
七夕在金月波先生家雅集，极欢而散。由我调寄《八声甘州》首唱，之后众人亦屡叠不止，可惜先君诗册未能全部收录。兹录我之原词与金月波、张耀祖二先生与先君各一叠及我之二、三叠如下，以见此次鏖词之一斑。
4
八声甘州
王素首唱
丙辰七夕，家严偕余谒栖碧丈于无是楼，文劭兄踵至，虚谷丈亦姗姗其来，盘桓竟日，极欢而散，感而赋此。
倩长江滚滚洗离愁，鸥盟正当时。况三春判袂，一朝把臂，此乐难支。满座觥筹待举，有客怅来迟。兴致淋漓处，罚酒盈卮。
醉后纵谈千古，叹白云苍狗，变幻如棋。任光阴兔脱，来者不须追。但薪传，生驹跨灶，共此情，一笑展银眉。黄昏矣，频坚後约，秋以为期。
金月波一叠
读素侄新词和之
叹吾生白月与清风，消磨成何时。况缠绵残喘，欹斜破屋，久岂能支？可惜耕耘灌溉，悔未学樊迟。若问诗中酒，祝此空卮。
此局完全输了，且掀髯大笑，挥手推棋。是天生长足，蹩脚哪能追。羡阶前，芝兰玉树，胜我儿，展卷蹙双眉。重阳约，怕他风雨，误了佳期。张耀祖一叠
和素侄原玉，追记盛夏之会，呈燕、碧
信人生行乐在芳春，须及少年时。记涉江前度，骄阳似火，溽暑难支。座有高才疾足，偏笑我来迟。拼却泥头饮，甘罚三卮。
贤主深情多艺，慨挥毫飞白，布局弹棋。痴绝烂柯樵子，心艳力难追。最是仪人羲献，怪从来，谣诼妒蛾眉。然秋约，霜凝菊蕊，再觌无期。[1]
注释：
[1]张耀祖此词下半阕最后二句，另本作：“是日旸和饱德，伴归途，一路月如眉。浑忘却，今夕何夕，天上星期。”意思不尽相同，故两存之。
先君一叠
用素儿原韵和栖碧
怪镃基不解趁东风，耕耘总违时。剩黄花三五，迎霜寄傲，瘦骨难支。恰似衡门处士，一壑自栖迟。幸有陶情处，两盏三卮。
羡甚芝兰玉树，让君家四绝，书画诗棋。借生公法乳，来者正堪追。任吴宫，承恩在貌，是佳人，休与斗长眉。东篱下，且听蝉噪，莫负襟期。
王素二叠
和栖碧丈
正寒窗苦读伴秋蝉，清宵转寅时。问腹书能贮，几多宇宙，几许干支？公似高山早白，我愧果生迟。说甚芝兰树，一笑倾卮。
为报殷勤见寄，待三秋践约，再整残棋。料咳珠唾玉，好句许陪追。更挥毫，云山在望，要钟王，顾盼亦低眉。门墙外，嗟余小子，敢负心期？
王素三叠
和虚谷丈
甚新词衰飒似悲秋，为谁断肠时？正鸱鸮惊梦，慈乌泣血，此恨难支。我本轮囷肝胆，慰意莫嫌迟。未及劝公酒，泪已盈卮。
大局而今定矣，纵邀来国手，难挽输棋。弃一窠官子，补后或能追。算飞黄，尘间有几，是豚儿，天不白其眉。琴歌罢，何妨自乐，犹及荣期。
重阳仍在金月波先生家雅集，亦极欢而散。由张耀祖先生调寄《贺新凉》首唱，之后众人亦屡叠不止。兹录张先生原词与我之二叠、金月波先生三叠、先君三叠（为一、二、四叠，第三叠为“报载上海穷追'四人帮’，喜而不寐，步韵寄怀锋如兄”，不录）如下，以见此次鏖词之盛况。
贺新凉
张耀祖首唱
九日栖碧座中，同游者燕生乔梓
霜重黄花瘦。怅今年，中秋两度，迟来重九。老了木樨过了雁，衰了疏桐高柳；烫不了，吟魂皴皱。槲叶声中风和雨，正愁人，愁上添愁候。多少事，惊回首。
故人恬退无官守。羡庭阶，兰苔竞爽，竹孙擢秀。有客移樽申前约，恨不吸江吞斗；趁此际，苍颜红透。风劲不防吹帽落，制颓龄，借取壶中酒。飞巨斝，为君寿。
金月波一叠
步韵答虚谷
笑耸吟肩瘦。数平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贾谊少年冯唐老，生意婆娑似柳；更蓦地，平湖风皱。记得碧山归来日，恰千桃，花雨缤纷候。舒大啸，一搔首。
飞来雏鹤寒相守。慰重阳，南山松老，东篱菊秀。闻有幽人高轩过，都是文章山斗；喜移尊，乐极欢透。往事如云君休说，且开怀，尽此茱萸酒。愿小辈，如公寿。
先君一叠
重阳聚後，虚谷以《贺新凉》词来，爱其苍凉深婉，步韵以答。
莫问离魂瘦。问新词，何如秦七，何如黄九？仿佛纤纤懊侬语，伯仲之间韦柳；更何论，一池吹皱。同是良朋高会意，胜稼轩，赋罢停云候。题襟集，兹为首。
吟魂镇日同厮守。倚南窗，碧山虚谷，苍然竞秀。一个情深多妩媚，一个才高八斗；正晚节，才情熟透。祇我樗材甘下学，醉重阳，但祝先生酒：诗总好，人长寿。
王素一叠
步韵答虚谷丈。
怕对残红瘦。更难堪，满城风雨，倏临玄九。不见寒蝉鸣高树，但见枯杨衰柳；怎禁得，眉头紧皱。万类霜天犹自乐，雁南翔，幸不迟佳候。登临望，频搔首。
长风冲破关河守。问东篱，两开丛菊，缘何独秀? 秋节因之添香色，夜夜旋牛转斗；怪总把，离魂沁透。未识人间天上事，且奉觞，痛饮茱萸酒。开笑口，介眉寿。
金月波二叠
喜读素侄新词，再用虚谷韵凑一阕。
云淡天容瘦。贺新凉，潜龙毋用，爻占初九。不见钓鱼台上客，个个张腮穿柳；如热饮，熨平心皱。社鼠城狐今安在，怕思量，跋扈飞扬候。奋赤帜，愚黔首。
独君一卷寒灯守。若超然，群中之矫，林中之秀。孽海长鲸恣狂饮，酷似渴乌翻斗；终把这，苦蝉参透。高唱新词惊奇绝，漱芳馨，酿此忘忧酒。一片纸，千年寿。
先君二叠
步韵酬栖碧，自嘲兼戏虚谷。
已咤秋光瘦。又惊心，敲冰镂骨，寒生九九。冻赭颓颜凭谁信，张绪风流似柳；到而今，鸡皮欲皱。略比当年差胜处，正稼轩，识尽愁时候。追往事，须颔首。
斯文一笑宜坚守。要提防，有人三采，山间三秀。一采君才最横溢，直逼文光射斗；更百步，穿杨力透。二采穷愁是虚谷，老头皮，断送耽杯酒。三采我，愚而寿。
王素二叠
重阳践约，栖碧丈为东道主，席间问答，家严因代余乞石印于丈，丈颔之。月过二旬，丈以书来，旁附拓片四，朱白篆隶各二，波磔明晰，生意盎然。顾余疏浅，竟蒙丈垂青至此。谨用虚谷丈《贺新凉》新韵，以申谢悃。
笔底峰峦瘦。望苍茫，云环雾绕，重霄上九。更爱颠张与狂素，不作寻常颜柳；料波磔，同源皴皱。洄溯难从衣带水，怅年年，阻我程门候。高山仰，空翘首。
定将心法铭心守。只愁回，从公日浅，苗而不秀。幸有深衣代鞭策，金印先施似斗；愿铁砚，磨穿纸透。情比春晖敢云报，待新正，再整屠苏酒。先公饮，祝公寿。
金月波三叠
素侄学书仅三月，成绩斐然可喜，凑此词以宠之。
股折金钗瘦。走龙蛇，回文周四，连环套九。薜荔攀墙藤蟠地，褭褭风中垂柳；看满纸，蒸腾云皱。笔力可扛龙文鼎，恰张颠酒醉神来候。墨似海，狂濡首。
书香世业君堪守。数家珍，大令荀若，右军兰秀。写得池塘清波黑，黑瀋馀将三斗；人道是，巧生熟透。意造我书本无法，莫家鸡野鹜茶当酒。千里足，无量寿。[1]
注释：
[1]文劭附笺云：“十日前，素弟将近月所书草字三纸寄尘碧师，碧师大喜，上周特托文劭送来图章二方及习字纸一束，旋寄此词以督勉之。上片谈草法须用连笔、活笔，要狂放而不经意；下片教以临池须勤，俾熟能生巧。全阕多用草书典故，颇切。又我等以素弟读书过勤，甲亢未愈，人极消瘦，惧其不寿，故末韵屡为之祝。”素按：文劭兄所云“图章二方”，即拙词序所说“拓片四，朱白篆隶各二”者，盖每方图章两面各刻一印也。栖碧丈所刻图章，素至今仍宝用之。又，余于1976年春，因过于劳累，患甲状腺机能亢进，时正在康复中。
先君四叠
喜读素儿“呈栖碧丈”新词，四叠前韵，兼呈栖碧兄。
鹤骨新来瘦。又挑灯，阳关叠四，枯肠回九。喜汝新词开生面，不似嘲杨讽柳；也不似，心酸眉皱。但说春风桃李志，似浴沂，啸咏而归候。吾与点，三颔首。
青毡故物尤须守。算亢宗，诸昆碌碌，惟儿独秀。世业曾无三槐荫，且掇文章魁斗；更笑把，浮名勘透。从此斑衣备三乐，愿年年，共进团圆酒。儿介福，爷增寿。[1]
是年岁杪，还有一次雅集可以一提。因为我向金月波先生学习草书，至此已逾半载。此次雅集，可能是我第一次即席赋诗，同时也是我第一次将自己的诗作亲笔题写在画上。雅集原委与赋诗题画经过俱见拙诗并序，迻录如下。
丙辰残腊，文劭兄设消寒会，少峰、栖碧、虚谷三丈先后赴会，家严偕余亦与焉。栖碧丈作梅花图，命各赋一诗题其上。余诗最先成，并手题图之下端。诗云：
江南借得一支春，锁在长门久不闻。
恰似采苹甘寂寞，半帘冷月照冰魂。[2]
5
丁巳（1977年）
1977年农历正月初三，先君做东，邀金月波、张耀祖二先生与刘文劭、刘丹（隽光）、汪昌仑、余传棚（孟阁）来寒舍小聚，[3]我主陪，其间曾有射覆倚声之乐，经过俱见拙词并序，迻录八人新词如下。
注释：
[1]先君自注：“此词句句用典，上片切师生，下片切父子，且三用王氏故事。”
[2]采苹，姓江，莆田人。唐开元中选入宫，侍玄宗，大见宠幸，性喜梅，玄宗戏称“梅妃”。旋因杨贵妃妒忌失宠。玄宗后思之，封珍珠一斛，密遣使者赐妃，妃不受，以诗付使者云：“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采苹死于“安史之乱”。事见宋传奇小说《梅妃传》。
[3]刘丹为文劭堂弟，与汪昌仑并为先君华农附中同事，皆曾从先君问学。余传棚为先君惟一正宗门生，先后考取华中师大中文系77级本科与武大中文系81级胡国瑞先生硕士生，毕业后留武大中文系任教，发表《花间词派评辨》、《唐宋词流派研究》等论著，颇受好评。
虞美人（早春）
王素
丁巳正月初三，家严作东道主，约栖碧、虚谷二丈及文劭、隽光、昌仑、孟阁诸师友于斗室小聚。栖碧丈拟画春景一幅，家严因拟八题分属八词牌，请诸人射覆。余拈得早春《虞美人》，即席赋此。
江南渐被和风绿，草色遥迷目。桃蕾未结柳初芽，省识东君乘兴到天涯。
年年得践阳春约，喜把金樽酌。筵前共祝寿无疆，恰似烟波浩淼水流长。
蝶恋花（芳春）
先君
绿满池塘吹欲皱，双燕归来，正是花时候。灼灼桃夭红已透，有缘人自成佳偶。
名辈风流今在否？醉倚儿肩，笑指青青柳：何必筵前拼一斗，陌头春色浓于酒。
临江仙（晚春）
金月波
二十四番风信，等闲吹到荼蘼。游丝袅袅柳丝垂，踏青人未老，相约试单衣。
到处莺歌燕语，无边絮舞花飞。劝君且慢送春归，夕阳红更丽，珍重爱馀晖。
双调忆江南（望春）
张耀祖
春有约，何处发征骖？雪暗隋堤眉绿杳，冰封邓尉靥红酣，芳讯问江南。
春归否？愁绪正难堪。旧苑风光犹可忆，上林消息不须探，留与古人谈。
诉衷情（探春）
刘文劭
试骑黄鹤入江楼，为问水东流：何时冰解春动，偕到百花洲。
鸥先觉，浪中浮，镜中游。梅根会意，玉骨含香，待报枝头。
相见欢（迎春）
余传棚
蜡黄褪尽匆匆，喜相逢，又见几丝嫩绿几丝红。
冰欲涣，莺初乱，兴朦胧。正好安排诗酒对东风。
惜纷飞（送春）
汪昌仑
细雨丝丝香满路，车水马龙如缕。才把佳期赴，飞红却伴流莺语。
忍泪拼将春送去，犹忆年年雅聚。莫问春归处，无人留得韶光住。
思佳客（惜春）
刘丹
何事匆匆不见春，落花流水两无情。小楼一夜薰风起，独拥罗衾欲断魂。
春已杳，梦难寻，无言桃李立程门。明年再得花如锦，留住春光伴雅人。
看得出来，八人水平相差很大。先君与金月波先生的词最为贴切老到，张耀祖先生的词也有独特韵味，皆为诸晚辈所远远不及。当然，作为文人雅趣，能够陶冶性情，自娱自乐，仍是最重要的。
是年的诗词唱酬，从正月初三这次开始，直到年末，基本未曾停歇。但由于下半年国家恢复高考，我要准备考试，除正月初三这次外，仅参加过两次。
第一次是金月波先生农历去岁“冬至夜读史”，调寄《贺新凉》一阕，八叠前韵，[1]接着又读先君旧著《辛弃疾评传》，[2]新撰七律一首。前揭《贺新凉》，先君已有五叠，我亦有二叠，均感续和不易，便仅步七律韵，但内容针对实际包括前词后诗，故先君的和作称“两畣”，我的和作称“两正”。我仅一叠。先君二叠，第二叠用回环韵，有巧思在焉。兹录如下。
注释：
[1]附金月波八叠《贺新凉》(冬至夜读史)：“览鉴惊奇瘦，对残缸，冬阳生一，宵寒进九。几日柳花纷如雪，转瞬雪花如柳；忆古昔，心潮胜皱。横槊赋诗雄风发，到分香卖履凄凉候。尧与桀，同邱首。 河山带砺盟谁守。怪无端，操戈同室，天朝双秀。底不同心摧强虏，坐困危城如斗；致使得，人心丧透。何似黄袍加身后，释兵权只借一杯酒。共富贵，同延寿。”
[2]1957年，此书承夏承焘先生推荐，湖北人民出版社原已决定出版，但因先君身陷“反右”冤案，而最终不得不退稿。此书的写法虽具一定的时代性，但史实与结论实际不受时代约束。作为先君遗著，我还是会将其整理出版的。
七律
金月波
读燕生大著《辛弃疾评传》书感。
弃疾南来终落寞，仲淹西去亦凄皇。
六经续稿谁传者，万字平戎孰主张。
壮岁旌旗空浩荡，盈门桃李尽荒唐。
风檐一展君书读，老泪无端涌满眶。
先君
碧兄潜心读史，兼以《书感》诗见寄，作此两畣
滔滔天下吾谁与，孤负髫龄咏凤皇。
三见鸡虫争得失，又传文武故弛张。
荀韩扰扰分儒法，刘李纷纷易汉唐。
竖子成名同鼠窃，未须掩卷泪盈眶。
王素
讽碧丈《读史》词，步《书感》诗韵，寄呈两正。
莫道结庐人境乐，南窗空自卧羲皇。
深宫狗盗函关出，大泽狐鸣楚国张。
一夜鬼神劳贾谊，两朝文景老冯唐。
藤萝得意寻常有，展卷何须泪夺眶。
先君
病起戏用回环韵酬栖碧
世味久尝浓似墨，名圈细看小于眶。
闻君画鬼思吴道，许我图牛学李唐。
地狱尽呈牛鬼相，人间正赖画图张。
图成醉客迎疯客，画出男皇换女皇。
第二次是金月波先生为了教我草书，自临智永《草书千字文》赠我，令我感激莫名，我调寄《木兰花慢》一阕，谈学草书感想，以答谢金先生，然后金先生一叠，我亦一叠。仅我与金先生二人唱酬，其他人未曾参与。兹录如下。
木兰花慢
王素
碧师以自临《草圣千文》见赐，云龙飘矫，想见吾宗体态；而笔意之间，犹存先生本色，殆所谓人相我相，两臻其妙欤？乃知面临则先人后我，背写则先我后人。初学津梁，忽然有得，因填此词，上报师命。
千文临草圣，怯鬼斧，叹神工。待绣了鸳鸯，从教细看，我在其中。形骸外，休雕凿，似天然清水出芙蓉。法帖何分真赝，爱它貌异心同。
嗟予小子习雕虫，匍匐勉从公。要善学邯郸，先忘故步，后继芳踪。拈花笑，公知否，喜筌蹄鱼兔总相通。说与旁人不解，入门自得宗风。
金月波
和答素侄
吾书本意造，不求似，不求工。且我闻如是，法乎其上，仅得其中。相从乃有吾子，恐误将朝槿认芙蓉。觅得千文临写，供君校异参同。
龟龙蝌斗鸟鱼虫，酌定乃为公。画葫芦依样，亦趋亦步，奔轶绝踪。鸿蒙本自无路，待别开蹊径始相通。斫去鼻端白垩，运斤先要成风。
王素
碧师和章有朝槿芙蓉之谦，是教素未得鱼先忘筌也。乌乎可？赋此奉答。
学书虽小数，有人力，有天工。问素也何居？惭非上智，允执乎中。如刻鹄，先类鹜，渐生成长剑削芙蓉。一旦天人相得，途殊不碍归同。
自怜身似蠹书虫，天赋不如公。纵败笔如丘，清波尽墨，难继高踪。葫芦样，年年画，庶精诚所致豁然通。若教中流舍筏，怎能破浪成风。
6
戊午（1978年）后
1977年，我考取武汉大学历史系本科，1978年3月，去武大历史系报到，从此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同年7月，我又考取同系研究生，9月入学，遵业师唐长孺先生之命，专心学术，少写诗词，再也没有参加江城雅集活动。而实际上，在我1981年硕士毕业赴京工作之前，江城雅集活动就基本告一段落。这是因为金月波先生之不幸先逝。先君有诗哀悼，谨录如下。
七律
哭栖碧兄
（一）
劈破蓬壶走世尘，每从三绝忆前身。
不衫不履原无我，能拙能工总有神。
一抹云山饶物兴，十行章草见天真。
已知俱付游仙梦，犹自汍澜问夙因。
（二）
高山流水任凄然，忍向琴台理旧弦。
七载忧怜相尔汝，百年交分共人天。
曾因斗韵夸雏凤，为爱传经惜老燕。
今日焦桐拼一醉，馀生不作白头悬。
先君原注：“碧兄卒于1980年8月21日，农历七月十一日。生前最爱余《夜读》颔联'鬼哭神嘲苍颉笑，梁高人困白头悬’二句。[1]1980年8月27日。”金月波先生是先君晚年至交，其突然病殁，对先君打击甚大，先君对于江城雅集活动，也逐渐失去了兴趣。我当时仍在武大读书，心情亦极悲痛。金先生为传统士大夫，对学生的事业前途一向关心。
注释：
[1]附先君原诗《碧兄以读流沙坠简遣病诗见寄，即以夜读叠韵答之》：“斯文共我一灯延，故纸成堆到枕边。鬼哭神嘲仓颉笑，梁高人困白头悬。朝闻夕死诚无恨，夜寐晨兴别有天。岂为玉楼甘作记，谪居犹胜藐姑仙。”
抗战爆发，辗转至四川合江国立女中教国文，课外教授学生诗词。抗战胜利，返汉前夕，选学生词作七十首，自费编印《鷇音集》一册，分赠学生留念。此后学生各奔东西，音讯多无。
1959年，吴宓（雨生）给金先生写信，告知学生李定慧消息，金先生喜不自禁，在《鷇音集》李定慧词作旁题七律一首，并记原委云：“出鷇雏音久寂闻，每思羽健已凌云。十年我早添华发，馀力谁还习艺文。钟磬岂真成绝响，芝兰长是忆同熏。摇流曲影江心墖，一语能新苦誉君。1959年元夕，雨生长者函告定慧消息有作。”（图2）令人感动。而我失此良师，草书学习竟至中途而废。呜呼哀哉！
接着去世的是刘锐先生，时间是1988年2月26日。我与刘先生从未谋面。1975年春，刘先生自沪莅汉访旧，先君曾约舍间小饮，金月波、张耀祖二先生作陪，有诗唱和。当时我尚在嘉鱼茶场，未能与会。但拜读过很多刘先生的诗词，甚为佩服！
张耀祖先生陪伴先君时间最长，与先君一直保持联系。他与金月波先生都是黄鹤楼书画社的创始人，金先生殁后，张先生提携刘文劭、金铿参加黄鹤楼书画社活动，颇为尽力。
先君1984年10月游桂林，撰《漓江舟行》七律一首，云：“梦到南天鬓已丝，山灵休怪我来迟。才过桂岭清秋节，犹及漓航渴渡时。逝水有情堪照影，好峰无处不藏诗。扣舷漫笑形容老，对酒何妨再一卮。”张先生有和作，题曰《奉和漓江舟行原匀录尘燕生兄挥郢》，诗云：
“一卷青灯照髩丝，跫然始悟足音迟。
翻怜西子凝妆日，未及漓云弄影时。
快意已穷千里目，赏心何有数红诗。
何时更续香山会，散发颓形倒巨卮。”
末署：“虚谷拜稿。”（图3）张先生大约是1997年前后去世，早于先君数年。呜呼哀哉！
文人雅集，射覆拈题，飞觞联句，诗词唱和，书画品鉴，这种传统陶冶性情，相互学习和砥砺的文艺游戏，今人多已不甚了了，我则有幸曾经预流或入流。这种体验和经历，不仅提高了我的诗词创作和书画鉴赏的水平，提升了我的传统文化的综合素养，更是我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为此，我要向前文提到的包括金月波、张耀祖二先生在内的所有前辈学人致谢和致敬！
（原载《师友自相依》，浙江估计出版社，2021年8月，37—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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