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在镇西树梢上挂着，一袭白衫的尹先生已坐在门前的槐树底下。他将琴筒置于左腿，琴杆向左稍倾斜，左手握住千斤，右手悠悠运弓，开始拉起《林冲夜奔》里的“驻马听”。
年轻时在京城做过生意的秦老爷子眯了眼，手指打着拍子，打算跟着哼几声。却听耳边一阵盈亮的女声，穿过头顶的槐树嫩叶，飞上了清水镇黄昏的天空：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
投宿休将他门户敲……
两人睁开眼，面前娉婷立着镇西陶家的二姑娘，正一抖手腕，微微张口，准备吐出下一句。“会唱的来了，我这老头子有耳福。”老爷子很高兴有人参与进来。当年，二姑娘挑着两个马尾小辫去省城比赛，一出《孔雀东南飞》，让自己飞到了省京剧团。如今是团里的青衣，那嗓子敢情好。一个月前她唱花脸的丈夫带个小姑娘跑了，二姑娘来娘家休养，今天是第一次出门呢。
“这林冲我可扮不好，老爷子要是喜欢听，尹先生，咱就来段《牡丹亭》里的‘惊梦’？”
这正是尹先生最拿手的。二姑娘虚甩一个水袖，软身子一转，兰花指一挑，斜眸勾住了西天的云彩，咿咿呀呀唱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胡琴里飞出亮亮的女声，引得街上人纷纷聚来，就有人探头看看尹家静悄悄的院子。
清水镇人听不懂昆曲，他们喜欢唱吕戏，拉坠琴。平日吃着饭，就有喝着小酒的爷们吼上一嗓子：“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正骑在门槛上贪玩的小子张口接上：“只觉得天也转来地也转……”
镇上人结婚就时兴奏一出吕剧的老四平，没人唱，只用坠琴奏出那份喜庆。琴声响起，新郎新娘点烟倒茶，一出戏奏完入洞房，那真正的戏要在洞房里唱呢。可尹先生结婚那晚进洞房，拉了一夜胡琴。镇上听房的女人说，这人可真够狠。跟着“狠”字吐出来的，是一声叹息。
22岁那年，尹先生是有机会去京城的。那个路过清水镇的北京教授，听了尹先生的胡琴说，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有天份的年轻人。我带你去北京教半年，你一定能考上全国最好的戏曲学院。半年后尹先生果然带回张录取通知书，学费却没有着落。尹先生便去未来的岳父家，走前交了彩礼要结婚的，钱一直没动。可对象不答应，你走了，我咋办。通知书便成了张废纸。
这个黄昏日头落得紫红。二姑娘唱得地道，尹先生也拉得痴狂。他脸上一层细细的汗珠，眼睛也亮亮的。
“尹先生，您这胡琴是软弓，有一种咽音，让人听了肝肠寸断呢。
“二姑娘，你唱腔柔亮圆润，有这嗓子的可不多。”
二姑娘腼腆一笑说：“去年京城拜师，那柳老师嗓子把我迷住了。打那，我发音位置就变了。柳老师说，把握住行腔尺寸，还能吐出抑郁之气。”
“原来你还拜过柳为师。我去北京那半年，她也在那里学戏，唱的‘游园惊梦’，真叫个好……”众人新奇，这事儿尹先生从没露过，正提留着耳朵听仔细，他竟硬生生住了嘴。
“哎呀，原来您也认识柳老师！”二姑娘激动得来了句京剧道白。
“行了行了。”秦老爷子隔好几个头顶，看尹家东厢房的灯已熄了，“好福气要慢慢享，都该睡了。”
月亮果然已跳上楼顶。尹先生远远望着二姑娘的身影拐过楼角，那咿咿呀呀跟着月色飘过来，似乎将人带到那年北京的夏天。他在院子里站一阵，进了西厢。
初夏，雨后的傍晚，清水镇上空挂了道彩虹。众人正仰了脸看，却见尹师母一脸泪痕从院子里低头走出来，原来二姑娘跟尹先生竟唱了出真“惊梦”。被尹师母看到，二姑娘静静迎上去，挑一双莹莹润润的眼儿说：“尹先生这辈子白过了，我要给他惊梦一回。”
这些年尹师母只不过活了个脸面。两个月后，跟后街稀罕她多年的“豆腐王”成了家。听到“豆腐王”响在石板路上响亮的吆喝，清水镇人就说：“豆腐王厉害，才几个月，就把青黄焦气的人儿养成个滋滋润润的豆腐西施。”
秦老爷子说的更妙：“这人呢，一家人进一家门才好。看那二姑娘，精气神儿不也足了？”
秋了，尹家院门口的槐树上坠了密叠叠的荚，人也聚个满堂。豆腐西施站在远远的槐树下，豆腐王给妻子递个板凳，乐呵呵吸着烟袋。着了唐装的尹先生拉起胡琴，二姑娘扮上大彩妆，凤冠霞帔，唱了一出《状元媒》：
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
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
在潼台被贼擒性命好险，
乱军中多亏他救我回还……
那夜，清水镇很亮。
月亮，沉在清水河中，漂得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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