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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修东:护身符(小说)

护身符(小说)

此文获“泰安春华笔会征文小说奖”

几乎是听到“咣当”一声脆响的同时,一个物件顺着老迟的裤腰带,倏地滑落到澡堂更衣箱脚跟。与老迟相距米把远的迟一、李杨阳心里一颤,齐刷刷地把目光集聚到这里。迟一刚刚点上的一支烟在嘴边颤悠了颤悠,又回归原位,挺了起来,不一会还冒出了烟雾。迟一、李杨阳全身赤裸,一个骨堆在更衣箱前,一个平躺在长条凳上,相互对视着,心里各自打着小九九。骨堆和平躺,应该是上井后矿工的固定程序和习惯动作,一起升井后,有的或成90度角状,腚底下是刚刚脱下的工装亦或是棉袄亦或是棉马甲,近乎于有次序地就近自己的更衣箱并排着,蔚为壮观;有的或成180度角状,身子底下是矿上及时更换的、新铺就的大块浴巾,由于长期从事井下作业而捂白的身子显得极为白净,像是没有被污染的河流小溪。只有这个时候,矿工才有了片刻的休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只有这个时候,会吸烟的便是用沾满炭粉石粉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更衣箱深处、早已贴着箱边放好的烟盒里,捏出几支,一支叼在嘴上,另一支夹在耳朵上,吧嗒第一支烟时,攒足了劲、猛吸几口,鼻孔里、嘴巴里冒出的是飘渺的烟,如果是几支“烟枪”凑在一起,简直有点如入人间仙境了,在井下一气工作十几个小时,连烟卷味都不能闻,这也算是过过烟瘾、解解馋。不会吸烟的,便是脱掉工装,扔在更衣箱不远处,光溜溜地躺在条凳上(即使是冬日也有充足的暖气左右),似睡非睡地哈迷一会是一会,反正下班后的时间是自己的,也就失却了紧张。老迟环顾一周,嘱咐迟一道:“那物件,别给我乱动,啊。”临走,还瞪了李杨阳一眼珠子。

老迟前脚走,迟一就开始犯嘀咕:一会得看看那物件,他心想,跺跺脚狠狠劲、豁上挨顿揍,了却了久藏心中的一块心病;侧身又望望正在迷糊的李杨阳,真想嘱咐他听着风声,及时报个信,好了却了自己久违的那个心愿和挂牵。迟一将吧嗒完的第一支烟的烟头用舌头顶着送出老远的同时,似乎是想一不做二不休。犹豫中,眼看着第二支烟的火苗已经一路向嘴边走来,伴随着吱吱啦啦的狠命抽烟声,迟一还是继续活动着脑子,却没有挪动半步,靠近老迟说的那物件。在老迟如厕的十多分钟这点功夫里,迟一头脑复杂,脸面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终究没敢动那物件。老迟一脸轻松回到更衣箱前,看那物件还在,既没动弹也没挪窝更没变样,于是挽犹挽犹裤子、夹杂起那物件,一块倒进了位于二层的双层更衣箱内,结实地压在了箱底。迟一骨堆在地上,无奈地咽了半粒唾沫。

掘进六区老迟拥有的这个物件,百十号人的区队人人都知道,时间一久,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这个物件,像过去战争年代领导身上挂着的盒子枪,短小精悍,干练利落。这个物件挂在老迟的后腰部,与右后臀紧贴。确切地说是在后腚位置,像盒子枪一样,遇事往外掏,也是很方便的。这个物件,有时与挂在左后臀位置的矿灯一左一右,琴瑟和鸣,天然搭配。明眼人一看,这个物件不同于挂在维修工右胯位置的钳子扳手螺丝刀,滴溜当啷一大串,因此也就有了一些关注。如果有人跟随老迟身后走,不难发现,老迟的后腚上明显地比一般矿工就多了这个宝贝。

在老迟看来,宝贝归宝贝,但是要带到井下却是费尽了周折,引发了许多故事。老迟入矿接受安全入井培训时就知道,煤矿上有明确的规定,个人劳动防护用品要求带、可以带的尽管带,一样也不能少,与煤矿安全有影响的塑料袋、牛奶盒,还有穿着的化纤衣物,都属禁止带下井之列。塑料袋、牛奶盒能堵塞住水泵龙头,使水泵嗡嗡作响,就是抽不上水来,瞎耽搁功夫,还浪费电力。而化纤衣物,易产生静电,也就有了不安全隐患。老迟是个明白人,从不违规私自带下井这些东西。老迟更懂得,上头明令禁止的,就是用鲜血或者是生命换来的教训,听了能保命,不听能丧命。就像老迟在入矿前,从事村里工作一样,只要是上级有明文规定的东西,只要是经过商量定下来的事情,允许的,都尽量做好;不允许的,谁也不去开口子,谁也不能以身试法。

老迟对这个宝贝很珍重,也很爱惜。妻子为他做了一个布套,裹得严严实实。一天,市煤监局领导要来矿上检查工作,像往常一样,老迟装作没事人一样路过井口例行检身。

“这是个啥物件?与安全生产无关的东西不能带下井!”

“这物件,是我自己的,与我的自身安全有关。”老迟慢条斯理地回答。而当检查人员执意要看看这物件时,老迟一扭脸,大踏步地回到了澡堂。

“宁可不要这个班了,不挣分了,也不让看这物件。”老迟嘟囔着。

之后有几次,被井口检身人员无意中发现了,老迟也不愿意落下这物件,千般解释万般说服,费尽了不少口舌,才得以允许随老迟入井。打那以后,这物件,成了老迟下井必带的物件。在老迟眼里,这个物件,既是家人的嘱托,又是像自己的“护身符”。只有形影不离,自己才安全。

同家叔伯哥哥迟一,比老迟晚来矿上几年,老迟找到在工资科干副科长的老乡,说了好话,吃了酒席,迟一才如愿以偿,被分配到与老迟同一个班组。这天升得井来,刚刚脱掉工装,老迟又感肚子难受,来不及锁好临近迟一的更衣箱,小跑似地去如厕。迟一心想,这下,终于有了解开谜底的机会。他顺隙掀开工装,看了看被老迟藏到更衣箱底的这物件。哇塞,原来是锛。踩在长条凳上细看,长约一(手)扎左右,滑溜的塘柴木柄上,联着的是锃亮的锛头。锛的长度只有十几公分,头窄腚宽,头很像一个锤子的模样,能敲打;腚像一只斧子的模样,能砍、能劈、能凿。论锋利,无比;论精巧,无与伦比;论模样,人见人爱。迟一知道,老迟自家三弟就会铁匠,肯定是来矿上前送给他的。

老迟弟兄四个,大哥在雨天上小学的路上,脚踩空掉进了池塘里,溺水身亡,使得他早早地就学会了张罗事情,及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头脑活泛,很勤快的他,十五六岁就被书记相中,做了大队的勤务员。看着一年忙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大钱,并且还得操心两个弟弟的婚事,终于,老迟在附近矿上到镇上招工的时候,和书记打了声招呼,不舍地离开了劳作好几年的大队部。1979年年末入矿干工人时,因家境贫困早已辍学、从事铁匠已经三年有余的三弟,执意要给到矿上干活的二哥精心锻造一个锛。三弟继承了祖传铁匠的绝活,自是具备了一定功底。从三弟交给老迟的那一刻起,老迟就喜欢了这物件。祖传的工艺,终究是历史的记忆,还有家族的辉煌经历。这个,老迟很是明白。关键是夜间能保护自己,即使家用的话剁剁肉、处理处理排骨什么的,这肯定是强项。其实主要的还是怕当时还是身单力薄、瘦小的二哥到矿上吃亏。几天后的一次小聚,酒后的老迟才对迟一说出了锛的来历。老迟说,这锛,更像斧,但是比斧子精巧,三弟曾说,这就是他的“护身斧(符)”了。

到矿上才知道,这锛,名义上说是“护身符”,实际上根本派不上用场。慢慢地,老迟悟出了道理,煤矿安全,指望哪个物件,只是辅助,也只起到个心理安慰的作用,关键是遵章守纪,按章程作业,照规章行事,那才是真正的“护身符”。在煤矿,从农村招来的叫做社会招工,在矿上招收的叫做职工子。和老迟一起录用的这批工人里,安全经历少的可数,社会经验少的可怜,调皮捣蛋的主儿寥寥无几,老师说咋干就咋干,不会悖违,更不去辩解;相互之间比较和善,最多也就是拌拌嘴、红红脸,抡皮捶的时候并不多见,由此震慑人的锛儿,自然没有了用项。这批工人里,有的还是没长毛的孩子,只是虚报了年龄,好似显得年龄成熟了一些,但是对安全的概念却一无所知,或者是侥幸有之。与老迟后来分到单身公寓一个房间的小张,来时虚报了两岁,实际年龄只有十六岁,说话奶声奶气,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还有,嘴上无毛,鼻下无须,更不用说那个不雅处成为不毛之地了,年龄较小,身材娇小,只有抱团的份儿,却是没有相互争斗的心眼儿。才下井的时日,遇到一家人等车皮供应闲来无事,便开始议论女人,谈论女人顺理成章地就牵扯到男人,谈论男人就顺藤摸瓜地说起小男人,小张这小男人也不自觉地成为工友们拾掇的对象。炭粉灌满裤裆,不当之处沾满炭石粉,原来的白嫩嫩现在成了黑乎乎,不是怪事,也是常事。与小张相比,在家已经从事过勤务员二年有余的老迟,却显得老道许多。不仅仅是大伙知道老迟身上有“家伙”,关键还是看老迟已经胡子拉碴,说话闷声闷气,不好惹也不去找那些不利索。老迟想,都知道年轻有意思、嫩的好玩,怎么戳记都行,不会急、不能急、不敢急。看到大伙拾掇小张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老迟眯缝着双眼,躺在煤壁上,傻笑一会,哼唧一会,没有一丝去制止的意思。老迟脑海里霎时回忆起家乡麦收时节,那些留守在家的老娘们,趁着打场机停歇的当儿,也是这样拾掇年轻人的,见多不怪。老迟知道,这,与性无关。

俗语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方子到用时才查找。而世上存活的每个物件,自从产生的时候起,就注定了有它的用武之处,有的,可能是不到火候,不到时候,或者是时机不成熟,用处不进位。老迟后来对人讲,不论到什么时候,也不能提前说及哪个物件就是个累赘,一点用也没有,就像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人际关系。这物件,还是派上了用场。上次休班,老迟和家属商议着要装修房子,以便人家给老大不小的儿子提亲时有个样子。借着上中班的机会,老迟到离矿几里地的工行分理处提取了两个月的工资万把块钱,想下了中班赶紧送回家筹备材料。匆匆洗完澡,老迟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决定将那物件像下井一样习惯地串在腰带、挂在了后腚上,恰似一个出征井下的矿工。老迟离家有四十里地,约莫走了一半多路程,在一个小山头上坡、推车行走时,猛不丁从一个广告牌后窜出两个黑影,地道的当地话,个头矮点的说:“就想弄俩钱花花,留下钱,骑上洋车子,走你的。”

老迟一顿混,声音洪亮:“在外边打工,家里遇到点事,这不,接到电话就急着往家赶,也没提出钱来。等提了钱,打你户头上吧。”个头高些的驼背男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说话间,老迟知道软了要吃亏,顺手从后腚上摸出了那物件,在自行车大梁上轻轻摩擦,发出清脆的磨刀霍霍声。俩人借着不远处的汽车灯光,才看清,身旁是个膀阔腰圆的家伙,嘴角下的痦子特别突出,胡子已经老长但没有剃,穿着整洁,眼里闪着寒光。俩劫贼无奈倒退了几步,还没等反应过来,老迟已经顺势跨上车子,疾驶而去。

初带锛下井,同入矿的好多工友都不甚理解。但是其中滋味只有老迟最有发言权。在井下,遇到电工不在跟前,需要截断一根铁丝;遇到同事找不到锤头,需要砸上腰线的钉子;遇到支设木质棚腿,需要开口……这时的锛,自然有了用项。一锛下去,铁丝断为两截,钢钉入木三分,棚口恰到好处,看来,这物件,不仅仅护自己,也护工友的安全呀。一般地都知道,老大憨,老二钻,老三馋。因此也就没有人来试量试量老迟的本事,更不会自找苦吃地较量体力,终究,别在老迟腰间的那物件是不认人的。多少个月过后,几年之后,锛的本质意义,被人们淡化了,锛的作用,慢慢地被工友们忽视了。尽管那锛依旧在老迟的后腚上荡悠来荡悠去的,总之,护身符没有离开过老迟……

从事了十几年掘进工作后,由于样样工作顶得上,台台设备拿得起,挨了批评放得下,为人实在,敢抓敢管,老迟被工友们选做“群监员”(群众安全监督检查员),实际上就是业余掌握矿工安全的编外安全管理人员。工友们重新认识这锛,也是从老迟从事群监员工作的第一个班开始的。

这天,二班下井到现场刚交完班,敏锐的老迟就发现早班留下的掘进迎头有好些地方不对劲。超前支护不接顶,松松垮垮,已经支上的棚子与岩石壁结合不到位,不像个规则的梯形,倒像是个平行四边形……总之,存在着许多不安全隐患。老迟倒吸一口凉气。

“快闪开,这里危险。”凭着职业敏感,老迟近乎吼道。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掘进迎头上的碎石迅疾将在壁子附近加固棚腿的李志埋下大半身。

“老师,老师,赶快救我。”李志,是今年矿上才招收的“农合工”,跟着老迟实习完不几天。

老迟迅即上前几步,紧紧拉住李志的一只手。迟一、李杨阳、张裕知等几个工友闻讯赶来,使劲往外拽李志的另外一只手。

碎石哗啦哗啦垮落着……

一架棚梁挤住了李志的腿部、腰部,几架小杆零乱地支撑着。老迟这时想起了随身带着的锛。麻利地抽出来,顺手把布套扔在一边。三下五除二,连砍带搏,一会儿就清理出了一块逃生的地域轮廓。

碎石哗啦哗啦继续垮落着……

老迟和随后赶来的工友们,继续死死从乱石堆里往外拽着李志,生怕失去了亲人似的。

碎石哗啦哗啦的垮落声,越来越大,场面越来越阴森、恐怖……

这时,老迟深知,如果不抓紧决断,可能就要失去一位阶级兄弟。

浑身汗水的王组长,眼含热泪,近乎绝望地大声命令道:“老迟,老迟,迟大壮,快下手,快下手,救李志!”

实际上,不等王组长说,老迟已经明白了三分,原来也听老师讲过这样的事故案例。紧要关头,保命要紧,有条活命,比有什么都强!比啥都值!

来不得犹豫……老迟手中的锛已经攥出了汗水,鼻尖的老迟好像已经闻到了汗水与铁柄交织的铁腥气。

“老王,你可要跟李志的家人做解释呀。”

老迟感觉得到,身边的矿灯灯影上下急促晃动了几下。

“老师,快救俺!砍呀!俺不会怪你的。”

老迟狠劲抡起了平时很轻巧的锛,这时的锛,简直有千斤重,下不得手,下不得手看来也得下手了……

疼的昏迷过去的李志,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手术床上。麻醉过后,伸手去找近乎空荡的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身旁站着老迟、王组长、办事员大宣,还有眼圈通红、从老家赶来的妻子。

“这条命,是迟老师给的,是他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李志嗓子嘶哑地告诉妻子。

“要不是迟大壮眼疾手快,要不是王组长果断,要不是李志下狠心哀求,要不是这锛,真的见不到面了。多亏了老迟,更多亏了这锛。”一直在外忙着办手续的区队办事员大宣,在来医院的救护车上,与班组组员简单分析现场情况,基本了解了事故发生的来龙去脉。站在床边,激动地对李志说。

“就是三轮车摇着,我种地养着,也比没有这个人强上百倍。”李志妻子说着说着,泪眼婆娑地转过了脸。

“简直有点歪打正着了。”王组长脸色难看地朝着李志说着话。

“这锛,就是个工具,也没想到这时能用上它。”老迟哭笑不得。

实际上,人,就是征服自然、使世界和谐的一个工具。煤矿,通过人这个工具来修理拾掇;人际关系,靠人这个工具来调和调解,与自然界的斗争比如水患、火患等,也都是靠人这个工具来处置处理……就像这锛,从出世以来,就盼着有点用途,不伤害别人、维护自己,不被别人伤害、保全自己;不伤害自己,保护自己,希望能改变什么。老迟这样想着。

这件事情发生后,老迟改掉了多少年养成的随身携带锛下井的老习惯,将它压在了更衣箱箱底。他不想再见它,更是不愿见这件吃掉徒弟半根腿的物件。

几年之后,在拾掇物件、收缴更衣箱时,老迟才又发现了藏在箱底、已经锈迹斑斑的锛。用几张废旧报纸一裹,夹在胳肢窝下。他想,退休了,今后不下井了,护身符,成了护家符,也就当个物件使用一下吧,省得再生锈……

不去有意识地准备,自觉将安全措施落到实处,自己始终把自身安全当回事,确实把“安全第一”的理念变成了“安全第一”的个人价值观,有锛无锛,无所谓;自己没有安全的意念,不注意掌控自身安全,即使“护身符”常带在身边,也保护不了自己,更不会有好运,“符”也带不来福。在掘进六区组织的退休人员座谈会上,老迟向前来祝贺的徒儿徒孙们深情地讲着这似是简单又意味深长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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