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一个春天和另一个春天

作者:王芸

这一带我想必来过,不只一次。那些熟悉的命名,古琴台、晴川阁、铁门关、洗马长街、归元禅寺、龟山、鹦鹉洲,像江流中漾动的航标,混沌墨色中一星星光亮。沿着它们指示的航道,回溯,回溯,就能抵达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前的某时某刻。

比如古琴台,我曾在散文《琴弦上短暂又长久的相遇》中写过它。再一次证明文字比记忆坚固,重读这篇文章,我明晰了初次抵达古琴台的时间——1989年,虚岁18的我刚来到这座城市求学,对于这座庞大又陌生的城市怀有初春般蓬勃的好奇。几位同在江城读书的高中同学,相约走进古琴台,还有离此不远的归元禅寺……等到我将这古琴台所依附的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用自己的文字诠释出来,已是二十年后,纷繁的记忆自行删除了细节,沉淀为文中单薄的一段“公元一九八九年,十八岁的我走进汉阳琴台。高山流水的典故,经由民间传说进入我的记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我将迢远历史深处、虚无缥缈的伯牙与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传奇故事,却铺衍成千余文字。在那些飞翔着个人想象、如琴音般跌宕起伏的文字里,江畔月下抚琴的俞伯牙,和他指尖躺卧的那架传说由伏羲斫制的梧桐木琴,半山上细雨中脚踩芒鞋、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驻足听琴的钟子期,还有那飞湍的琴音,子期内心的震动,被细笔勾勒得清晰无比。当自由的想象模糊了时空的边界,古琴台的前世似乎比今生更加生动,这无疑是想象与文字共同酿造的奇妙。

在这篇文章里,我还写道:199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世界各地的28首著名乐曲录入金唱片,由美国“探索者一号”带入太空,在宇宙永久播放。源头可溯至俞伯牙指端琴弦的古琴曲《流水》,是其中一首。人类将这些乐音想象成一种可意会的语言,将它们漫流至浩瀚的宇宙,去寻觅外太空中可能存在的知音……现实层面的难以企及,让寻觅知音的渴盼成为人之执念,在尘世,在宇宙。也让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情谊,成为了恒久的喻比。

还有归元禅寺。记得走进罗汉堂那一刻,心蓦然收紧,脚步变得轻悄。五百罗汉,巍然在上,各自构成具体而微的隐喻世界,又一同构成庞杂而微妙的隐喻世界。穿行其间,从任一尊罗汉开始,数至自己的岁数——那年我想必数到十八,停在一尊罗汉前,仔细认读他的名字,领受仿佛凭空降临的某一隐喻——可是,关于这尊罗汉,关于这道隐喻,我已遗忘殆尽。些微的印象,只是在光线幽暗的罗汉堂潜行时,那恍惚又庄重的心境。如果青春年少的我,少年老成,记得并领受那一隐喻的启示,会否将此后三十余年的路走成另一番模样、另一种景致?

如此设问的我,已抵至辛丑年的春天,因为一场延迟的文学聚会,停驻在晴川阁一带数天。与这些熟悉之地,隔着雨帘,隔着春意,隔着三十年时光应有尽有的曲折,重晤。

刚刚经历慈父的离世,那比预想中更深切的悲伤还没有被时间的流水稀释、冲淡。而经历过更大怆痛的江城,满目春景盎然,草木被雨水洗濯得宛如新生,半绽的花苞上残留的雨滴,露珠般晶莹微颤,亦有新生般的清澈。我们受到感染,在繁花间留影,回眸浅笑,长裙逶迤,一时间仿佛忘却世间有悲。可是我知道,经历之后,内心深处,落刻了时间冲刷而过的痕迹……

每天晨起,我站在玻璃窗前看江。仿佛伸手便可触及的浩浩江流。曾经徒步走过一次、坐车穿行过无数次的长江大桥上,一列火车由远而近,再消失不见。对岸隐没在灰调的建筑群中需要仔细辨认的黄鹤楼,在夜晚会变得璀璨耀目。江面上缓缓移动的大小轮船,有的顺流而下,有的逆流而上……无法开启的玻璃窗,也无法阻挡那熟悉的水息漫漶而至。这条大江,我太过熟悉,少年时代、青年时代,我常常去看她。坐在九曲十八弯的荆江岸畔,长时间凝定不动,一心一意看江。

空阔的江景,踩水的人、游泳的人、垂钓的人、护堤的人……我踩过江水,即便是酷暑时节,她依然带着奔腾自雪山的那一种凛冽冰寒,在触水的瞬间,令我惊跳。那些时刻,若从空中俯瞰,我是微不起眼的墨点。一粒尘埃。那些时刻,让我清晰意识到,我和视线中的人们,还有看得见看不见的万物,都处在浩浩不息的时间江流中。在这条奔腾不息的大江面前,我这粒尘埃的内部有再多的委屈婉转、意绪曲折,都变得微不足道,可以用手指轻轻抹去。

在离开长江流经的家乡荆州数年后,我才意识到,这条流淌在我身边长达三十余年的江流,也沿着时间的毛细管道,进入了我的身体,我的心脉,我的骨骼,还有我的文字。这是更改不了的生命的密码。每每与长江靠近,就有异常熟悉的感觉奔袭而至,仿佛那涌动的江流,暗中将隐匿的密码再度润泽,激活。

长江与汉江,在窗外不远的地方汇合。清与浊的分野,再融合成均衡的水色。

这些源头不同、水色不同的江流,还有遍地数不清的湖泊水泽,让驳杂的观念、口味、事物都涌流至江城,然后在这片土地上慢慢融合,交糅一体,形成新的属于江城和江城人独有的均衡。时间的江流漫流过的江城,越数千年,便有了那一种强悍,那一种倔强,那一种义气,那一种刚硬,那一种包容,那一种驳杂,那一种大气……

时间的江流不断,在一个春天和另一个春天之间,必然形成隐秘的联结。站在这个春天,眺望已成过去的庚子年春天,就仿佛此在的我回望曾经的我,还依傍在长江边的我,有千丝万缕将两者连为一个整体。

同行者中,有两位来自长沙的作家,曾在江城最艰难的时刻,逆行进入江城采访。那时,偌大的江城,满目空寂,全城停摆,看不见的病毒四处播撒着恐慌。他们每天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四处奔走,采访那些在暗夜中为这座城市制造光亮的人们。而他们,也是那个春天里,擎一束光的人。

我写下的关于庚子年春天的文字,绕不开江城——一座在汹涌的江流“涡心”沉浮、挣扎求生,却用自己的身躯筑成堤坝护卫众生的城市。

那个春天,艰难的两个多月时间,我们共同承受恐惧、伤痛,也比以往更热切地呼唤和拥抱希望。太多的“寂静时刻”,让我们耐下心来凑近去看生与死、病与痛,看人自身的局限和无尽的潜能,看美与丑的较量,看人性善与恶的边界,最终,还是灌注我们身心的爱与信念,无数人的爱与信念,拯救了那个在江流中险些覆没的春天。在一篇文章里,我写下:“原来真正可以建构这世界,可以拯救和抚慰人心的,不是怨恨,不是狭隘,不是彼此的冷漠隔阂,不是唇舌之刺,不是武力枪炮核武器,而是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善意、体谅、包容和相互扶持,是自然与万物的和谐相依、互爱共存。”那是庚子年春天留下的启示。

越来越相信,江流、琴音、文字都是比附着于生命的记忆更坚实之物。记忆像似有若无的月光,光路中的飞尘,看似漫天遍地,却无从把握。而生命,究其本质,比月光更为脆薄,也虚幻。这是人类永远摆脱不了的宿命与悲伤。可是,无比脆弱的生命,又可以无比坚韧,像满目的草木繁花,有着自愈的本能,与泅过伤痛再度绽放的力量。

在另一个春天,在江城,这力量在生长,长出了又一个蓬勃的春天。这力量,不只化成了长江大桥上的车流,不只化成了地铁上拥挤的人群,不只化成了武大校园里熙攘的看花人,不只化成了江城人发自内心的轻松欢笑,也化成了人们对未来的省悟、盼望与祝福。

(原载于2021年10月16日《湖北日报》)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古琴名家独奏49:伯牙吊子期
[诗歌赏析]读李咏成的诗《江底的汉阳铁》/张幼军
江城驿站:高山流水遇知音(叶平)
江城对月—金陵琴社第十八届金陵雅韵新年古琴音乐会
湖北—武汉(2)
高山流水:人世间,唯有知音难觅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