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随风起

钟荧

恐怕世上再没有哪个女子，拥有如她一般的气质。纵然婉约才高如李清照，凌厉霸气如武则天，也不能超越她分毫。

在一切还如雪般明净洁白的日子里，谢家的名士们隐居在东山之间，终日与诗酒为伴，也照顾自家逐渐长大的子弟们。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都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贤臣雅客，但在当时还都是一群顽皮天真的孩子。有人锦衣过市，不知谦卑;有人苦无锦绣，难做文章。谢安等人伤透了脑筋，循循善诱，不懈调教，终于让那些小公子小小姐们逐渐成长起来。在一场难得的大雪之日，谢安把子侄小辈们都聚集在一起，大家讲诗论文，好不惬意。

雪花纷纷扬扬，转眼间竟有卷天盖地之势，谢安讲到酣处，笑着问孩子们:“这漫天飞雪像什么呢?'小谢朗瞪着眼睛望了一阵，道:“把盐撒向空中，差不多可以相比。未等谢安评说，妹妹谢道韫已经抢着道:'不如说是柳絮随风而起更好些。“小女子仰着头，轻柔洁白的大片雪花从苍穹之上飘荡而下，倒映在她乌黑的瞳子中。虽是寒风阵阵，女孩儿的话却像是一只温暖的火苗，让人想到不远的初春。谢安开怀大笑，从那时起他便知，这兄弟的遗孤，必然不是庸脂俗粉之流，甚至不会是普通的大家闺秀。

数年之后，谢玄与朋友谈天，聊到自家姊姊，一位僧人评点她有“林下风气”，即为竹林七贤所独有的气质。这在以风流为胜的东晋，是连男子也难以得到的评价。她却能安然受之，连她一向谦虚谨慎的叔伯兄弟，也都毫不否认别人的赞美，足以见她的夙慧可爱。

谢道韫在谢家玉树群中长大，自然觉得天下的人都应该是文武兼修，风度翩翩之人。后来叔父将她嫁给王凝之，凝之为王羲之之子，亦有文名，然而被这位咏絮才女一衬，便显得暗淡无光。甚至谢小姐在回家面对叔父谢安时，会很无奈地埋怨:'我不知世上还有王郎这样的人!“

然而埋怨也好，轻视也罢。谢道韫绝不是戏文里那些不满夫家而写出一段段红杏桃花的女子，她恭谨有礼地做好每一件应做的事。王谢家的名士们都对她赞不绝口。除了偶尔顽皮，会替小叔王献之与诸位客人论辩，将一群士子们驳得哑口无言外，大部分时候都致力于诗书女红，日子虽有些乏味，却也乐得平安。

然而，不知是不是天妒，古代有才气的女子们多难逃悲惨的命运，即使散朗清高如谢道韫，也无奈如随风柳絮一般，晚景凄凉。孙恩之乱，丈夫王凝之因笃信五斗米教，不知练兵应对，以至于与诸子女一同被杀。谢道韫眼睁睁看着鲜血溅上帷帐，那个陪伴自己走过大半生的老实丈夫，与初长成人文武皆秀的儿女们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到处都是丫鬟小厮们的哭喊惊叫。屠刀终于要落到还是婴儿的小孙子头上，却被一只柔弱而坚定的手挡住。谢道韫坐在门板上，一手夺过婴儿，另一手手起刀落，竟将那人砍倒在地!她带领丫鬓仆役，又连砍数人，这才无奈被擒。当被带到孙恩面前时，她紧抱孙儿，厉声道:“大人的事情，与这孩子无关，你若要杀他，先杀了我!“孙恩久闻谢道韫才情，又见她刚烈至此，不由肃然起敬，将她送回。此时谢道韫年事已高，清绝气质却不减当年。她面对孙恩时的镇静与凛然，犹如当年叔父谢安面对大将军桓温。谢家风采，自此为人铭记。

红颜薄命，如章台细柳，难控自身起伏。她却无论在何时都做出最理智的抉择，永远保有尊严。朗如林下之风，皎如山间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