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虎林
师大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小城宝鸡东郊一所乡村中学。报到那天，我的心跌落谷底。未曾想，在毗邻城市的地方，竟然还有条件如此简陋的学校。
学校坐落在陇海铁路北边，与小站卧龙寺近在咫尺，距离铁道线也只有几十米。每当火车经过，我寄身的陋室便天摇地动。有一次，竟然震落一块窗户玻璃。
校园北高南低，北边紧靠一道土塬，当地人把这叫做山。坡坎上长满杂树野草，荒凉寥落。崖头上长着几棵永远也不见长的柏树，难得地显出一团绿意。实际上，这所学校的前身是座庙院。上个世纪，绝大多数乡村学校都建在废弃的庙院，也算是因地制宜。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来到这样一座学校。校名里有个“寺”字，冥冥中，我感觉自己无奈中做了“和尚”。
学校宿办合一，每位教师都有一间宿舍。砖混结构的房子倚墙而建，比周围民居还简陋。芦席苫盖的顶棚，夜半时分就成了耗子的舞台，吵得人难以入眠。砖铺的地面常年潮湿，秋雨绵绵时节，地面湿得都能渗出水来。在这间斗室蜗居七年后，我的关节落下了病根，一到冬春，便隐隐作疼。
我报到时，快开学了。那天秋阳灿烂，晴空如洗，学生返校打扫卫生。一个暑假里，校园荒草疯长，足足有半人高。最奇妙的是，有几个男孩儿竟然追赶着两头大黄牛。黄牛贪吃野草，赖着不走。学生们一边起哄，一边撵牛。原来，学校后边那户人家趁着假期，把牛放牧到了校园。
夏天还好对付，冬天就遭罪了。宿舍冷，教室更冷，没有暖气的校舍冷若冰窖。有一次，我站在讲台上授课，冷得浑身哆嗦。突然，一挂清鼻涕掉到了讲桌上。我一阵惊慌，赶忙偷眼看看下边。还好，坐在前排的学生没有看见。要不，斯文何在，师道尊严何在？那年冬天天气奇寒，我的手冻得裂了口子，只好涂上润肤香脂。上课时，我捧着书本踱来踱去。突然，坐在前排的那个绰号“狐狸”的男孩，一把抓起我的右手，蹙起鼻腔猛嗅一下，怪声怪气地来了一句“香滴”，学生们哄堂大笑。那一刻，我啼笑皆非，尴尬万分。为那孩子恶作剧的“冒犯”，也为自己寒冷天气里暴露无遗的“猥琐”。不过，那孩子挺可爱的，可爱得“无法无天”。
尽管学校地处远郊，条件艰苦，但我的孩子们和全中国其他地方的孩子一样天真烂熳，纯朴善良。那时，我二十来岁，正值青春年华，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因此，更容易走近他们。当初，学校食堂伙食不好，不时断炊。至今记得，开学那天，我们四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都没吃上早饭，饿着肚子。午间，我跨过铁轨，步行到公路边一间商店，买了一袋面包充饥，心里五味杂陈。
所幸，有位善良的学生很细心，默默看出了老师的窘迫。一天下午，她竟然给我提来一保温杯热腾腾的饺子。我知道，那女孩特别懂事，父母都是盲人，在附近医院做按摩医生。她告诉我，她七八岁就学会做饭了。改天，她又给我带来了刚炸好的油饼，黄澄澄的，酥软可口。她的小弟弟跟来了，那孩子眼睛黑亮如漆，透着机灵劲儿。他拿过我放在床头的握力棒，跃跃欲试。男孩名字好听，名唤“燕飞”。几年以后，他成了我班上的学生。
工作不顺心，可以慢慢调整心态。吃饭成了问题，那就必须尽快解决。于是，我从总务处领了炉子，又从同事那儿借来煤本，买了蜂窝煤，准备自己做饭。我这是被逼无奈，从小到大，我就没有做过饭。
第一次尝试做饭，我揉好了面，准备做西府人擅长的扯面。谁知面条怎么也扯不开，下到锅里，就像盘着一团钢丝，又粗又硬。这时，跑来了几个女学生。她们见此情形，二话没说，在盆里洗了洗手，便帮我扯面。要说，还是女孩儿心灵手巧。下到锅里的面条细溜溜好看，捞到碗里匀称养眼，吃到嘴里劲道可口。平日里，在课堂上，我指导她们学习。今日里，她们教我扯面。这种角色互换，挺有趣的。那一刻，我心里暖意融融。
班上年龄最大的男孩，家在学校西边的村子。上完课后，总往我的宿舍跑。他站在房子里，跟我一般高。那时，他平视着我的眼睛，信口闲聊。有时甚至没大没小，坐到我的床上，拉过被子就盖。有一次，他向我借了十块钱，说过几天就还。我说不用还了，老师不缺这钱。几年以后，我整理杂志时，一张拾圆纸币从书页间掉了出来，还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感谢的话。我记起来了，那男孩借过这本杂志。瞧这孩子，还就还了呗，搞得神秘兮兮，就像地下活动似的。
那年，班上有个“绰号”老虎的孩子过生日，邀请我参加。地点就在我的宿舍。那天，五六个男孩女孩挤在陋室里，喜气洋洋。书桌上摆满菜肴，凉菜热菜都有。汤汁是我调的，热菜也是我调的，我还做了拿手的岐山臊子面。不过，食材全是那孩子采办的。他甚至带来了一瓶菜籽油。这孩子真有心，一点儿也不让我破费。这时，他的脸上被涂满蛋糕奶油，笑得可开心啦。
几年以后，学校迁往公路南边的新校舍。当年毕业的学生不无遗憾，说他们没赶上好环境。毕业前夕，孩子们前来告别。他们挤在我的斗室里叽叽喳喳，吵吵嚷嚷。说话之间，那位个子矮小的调皮鬼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老师，我要师娘。”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怎么回答。毕业六七年了，我早已成了大龄青年。这时，那小子又耍起了贫嘴：“老师，你太不像话了。我们就要毕业了，连师娘都没见上。”接着，几个男孩一齐喊将起来：“我要师娘!我要师娘!我要师娘!”那一刻，我真有点招架不住。孩子们实在太可爱了，可爱得要命。不过，我也没让他们失望多久。不到两年，我成家了。婚礼头一天，六个孩子送来了一个玻璃裱好的大型风景装饰画，一个别致的挂钟。结婚那天，六个孩子都来了，又是放炮又是撒花。喜宴开了，他们却一个个跑了。我心里那个遗憾呀，直怪管事的亲戚没留住学生，心里老大不乐意。元旦过后，我给所代的两个班学生发了喜糖，他们高兴得抢啊笑啊。
三十多年来，代过的学生一茬又一茬。套用一句话，可不就是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是的，校园永远是青春的领地。我忘不了那些可爱的学生。精明帅气的亮仔，知性大气的颖妹，博雅淳朴的鹏鹏，聪慧秀雅的芳芳，一个个那么讨人喜欢。我教他们时，他们还是稚气未脱的花季少年。如今，他们已经人到中年，事业有成。而且，他们仍然记着我这个普普通通的语文老师。这些年来，走在路上，总会有似曾相识的学生向我打招呼。很惭愧，我忘记了他们的名字。那一刻，我收获了满满的欣慰。一声“老师好”，就是对我职业的最高肯定。
衷心感谢一代又一代可爱的学生，陪伴我走过春夏秋冬。从意气奋发的青年，到沉稳持重的中年，云淡风轻中渐入老年。每日里，置身于朝气蓬勃的孩子们中间，心永远是年轻的，呼吸的空气都是年轻清新的。尽管工作中有诸多烦恼，学生素质参差不齐。尽管时感疲惫压抑，失落惆怅，但我依然爱着自己的职业。上天眷顾每个人，总会按照你的禀赋与才气，交付你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因此，所谓的怀才不遇，所谓的失意抱怨，某种程度上说来，都只是一种暂时的情感渲泄。一旦置身讲台，瞬间就会忘记一切不快，眼里只有求知若渴的学生。这是教师的神圣天职。毕竟，塑造人格的工作是至高无上的。秉持爱心的教育工作，是富有献身精神的职业，是有温度的职业。从事这样的工作，必定青春常驻。是的，生活在十几岁的少年人中间，是幸福的。那小白杨一般的挺拔身躯，那鲜花般美丽的青春面孔，那山间清泉一样的年轻声音，那动如脱兔的骄健身姿，是多么令人陶醉留恋呀。感谢孩子们，是你们延缓了我的衰老。
我心中一直记着这样一幅春意图。绿油油的麦田里，奔跑着一位放风筝的少年。他穿着一件蓝色牛仔风衣，一手扯起风筝线一溜小跑。那年春天，几位学生约我去放风筝。我们跑上学校后面的半坡，来到引渭渠南边的麦地里。春风猎猎，燕子啁啾，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时，风筝愈飞愈高，渐渐融入蓝天深处。男孩高高扬起头，举起右臂操纵着风筝线。那一刻，我猛然发现他的眼睛好亮，框进了一方绿意盈盈的田野。男孩无忧无虑，潇洒帅气，奔跑在春意盎然的原野。年轻真好，白色小马般活泼的少年真好。所幸，命运注定我今生生活在少年人中间。那么，我的青春也将无限延长，直至永远。
2022年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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