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临石航山

作者：朱丽平

通羊城周边皆山。山山陡峻高耸。延绵向东五里处有一山，其形酷似航船，山上不仅树多，花草多，石头也是出奇地多，故而得其名石航山。进山有路两条，南有南路，阔且平缓，适合大车奔走；北有北路，陡峭且逼仄，仅盈小车缓步慢行。狭路相逢，车要避让是极难极难的事端，那个叫进退两难。若偏好舍近求远，或知难而进者，必得要沿了北路七拐八弯，蛇行在那山山相对的促狭的几个村落，尔后再往老长老长的山沟深入，方才算得是到了山的根部。

北路是调皮地把车往高而险的刺激处牵的。爬坡必加大马力，车身突然斜起，车头上翘，坐车人便沉沉往后仰了身子。漫山瘦柏、古松、杨、栗、山茶树以及杂木、荆棘，拥挤而不沉闷，枝柯老是悬在头顶上招摇。路旁的山石灰灰黑黑，呆滞却不压抑。大如屋大，小似鼓小，或坐或卧，或侧或倚，要么磊落成个，要么结团集成顽壁，千万般模样令人只能意会，不便言出，只是那堵“山”形石墙倒像经人工精心设计了似的。有的附生绿苔，有的长白斑。那斑点好似古老的一种神秘字体，谜样的暗语让人看不懂，猜不透，猜不透就更令人痴迷。路之字形迂回，依着崖扭曲。草掩着路疯长，是长时间没有人攀爬，没有车碾的迹象。

趴车窗仰头往上看，山顶是望不到的，往下看则漫坡直下，深不可测，一时使人禁不住要作非非之想了。发动机使劲地咆哮，车一直贴着山壁走，车底不时传来草动的窸窣声，枯枝被压断的脆音。以此情状推想，一般的人，一般的车，和车技一般者是绝不敢盲目到此比试胆量的。最好笑的，最胆怯的，自然是双手捏紧拳头瘫在车后座的友人，她面色苍白，喃喃自语，身子极尽可能地缩细，一副痛苦冥思的表情包，偶尔睁了眼，却始终不敢朝车外瞅。

天好似越来越近了。立在山巅，抬头一望，山还在山上，白云高高在卧。对面的山陡然就直起腰身，是多变的体形：形单的不懦，壮硕的不呆。万象是全入了眼帘。最低洼处要数富水湖一带，湖面青峰倒映，湖水静而不流；挤着数不尽的山包，凸起像一个个错落排列的馒头，被厚厚的草与林木包裹了，不断地凸，末了又陷，臃臃肿肿，小小大大，直铺到湖边；冬阳下，数点鹭鸶起起落落，如撒在湖上的雪白颗粒；缕缕水汽腾上了半空，这便是富水湖畔的丘陵地带。顺丘而下，逆沟而上，粗细不一的无数条绳索，扭曲着从四面八方纷乱地扔过来甩过去，这便是富水湖畔的路。粗大的是村庄公路，细瘦的是羊肠小道。快捷的高速公路越伸越直，越远就伶仃地瘦损了，一拐弯又猫腰闪进了山洞。再看那些沟洼里的人家，栋栋楼房依山而筑，蜂巢般层层叠叠，在万绿丛中若隐若现，使人凭空就有了美好的憧憬。

山果密密匝匝，火荆米粒大的果子坠满枝头，仿佛要烧红半边山。高粱像葡萄串那般沉甸甸，枝条已下坠成弯弯的弧形。一行人便不顾危险，爬高就低，飞扑着钻进林子了。刀片一样的茅草，锋利是锋利，满是尖爪的苍耳子，粘人是粘人，全然顾不得了，一脚踩下去，山土松软如面团，就有一个浅浅的印痕出来，鞋底是半点泥星都没有的。

山花冬天了还在尽情绽放。野菊顶了一头黄绒帽，美是美，却有些傲气；蒲公英把花儿托风捎走了，还直挺着身姿在；山茶花如万千只飞蝶聚集在了那里。它们各自有各自姿容，不经意间劈面向你而来，让人一惊一乍地惊叹。茶花或刚打苞，或半开，多半大开，小妖精一般的媚，娇，俏，巧，自是那欲语还休的柔婉意儿在。还含着露水的，暗香冉冉浮动，风往哪吹香往哪飘，人是无酒自醉了。

游山者必到双泉寺。据说始建于元朝，寺是小小的，破破烂烂的，前屋塌了檐，仅凭几页秃墙在极力支撑，左右厢房则全然消失。正面墙头上枯草已干黑多时，泛白的门楣隐隐显示寺名，墙角缀了青苔，成团的蚂蚁涌动。野草疯长，覆盖了庙前的空场和两则垮塌的宅基地。基地上，羊粪散落。三棵香樟树粗不到一握，刚高过人头，应是新近才栽庭前的。

殿堂内，没见香火缭绕，一盏白炽灯长照不息。三尊金身佛像倒是鲜亮，香案上下的一应陈设以及地面则蒙了厚尘，鸟粪涂地，已结成点状的硬壳。半人高的木板横堵在正殿门口，看似防止牛羊进入，实则连人都很久不进出了。

顾寺名，便要寻那两口泉，在寺后，依着三十来级石阶款款而上，一水塔在焉。仄身探望，但见塔底沙石嶙峋，滴水不存。阶旁箬竹丛生，一律出地一尺便分枝杈，叶片尖瘦，碧青如涂了绿漆。竹林高处终得一泉，丝丝白雾在面上滚冒。水静而浊，我们都不敢掬水品尝了。问寺下筹建新寺舍的工人，茫然不知另一泉之踪迹。遥望附近的老宅，多被茶树遮掩，露一家两家檐瓦。走近了看，家家紧闭大门，门上挂锁，已杳无人迹。

石航山山林清幽，四时景好，为常人所知，又因高而险，不为常人所到，这便少有人赏识与游览，也不被村人所恋，人都设法挤向了闹市。外人中，一年中要来数次，来了便不想走，每来必临风兴叹，叹罢又连夜把笔摸脑壳作文的，唯有我和我之喻姓老友了。

（原载于2022年1月28日《咸宁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