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荷的娘家

作者：张昆仑

那年到燕园，时序已过中秋，然而，燕园“季荷”依然红娇绿媚，一派生机，那一朵朵红艳耀目的荷花，像红红的火炬高擎于墨绿的荷叶之上，迎风弄姿，似乎在傲视泠泠秋霜。

这晚荷我此前也见过，有些似曾相识。读了季老那篇《清塘荷韵》，才知道这似曾相识的面孔，就来自我的家乡洪湖。自结识季老的得意弟子、著名散文大家卞毓方老师后，又对这晚荷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季老楼前这方池塘，曾经活泼过游鱼，植过莲，也给周边居民带来过不少欢乐。但因一番风雨的折腾，成了一潭死水，也成了季老的一块心病。每每望到空荡荡的池塘，季老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想，该有点绿的东西，最理想的当然是荷。

季老是学贯中西的大学问家，当然知道洪湖红莲具有生命力强、耐严寒、花期长、花色艳的特性。日本莲花专家大贺一郎先生1930年培育的以孙中山先生名字命名的“孙文莲”，原本不就是洪湖红莲吗？老人家心想，既然洪湖红莲能越洋过海在比北京更寒冷的东瀛落户，想必它也能在北京扎根。于是，季老托了人从洪湖带去了几粒洪湖红莲。

季老生怕千年不烂的洪湖红莲不发芽，还用铁锤在莲子上砸开一条缝，然后满怀热望把莲子种入了池塘。从那以后，季老时常沿池塘散步，默默期盼莲子在水底早日生根。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季老望眼欲穿，莲子却在水底暗暗试探季老的耐性和虔诚。要知道洪湖红莲是耐得住寂寞的，浸在水里埋在泥里千年不烂，但待到时机成熟，它又会发芽、展叶、开花、结实。

其实，这些来自洪湖的红莲在水底一刻也没闲着，它们在考量季老耐性与虔诚的同时，决意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于是，这些来自洪湖的红莲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悄悄在水底扎根、发芽、蔓延、扩张。直到第三年，它们向水面派出数名尖兵，算是给季老打了个招呼。这可是季老日夜渴盼的生命的使者啊！真的难以想象，在寂寞的岁月里，在荒芜的湖面下，在阴暗的泥沼中，洪湖红莲是怎样积蓄着力量，是怎样将生命的嫩芽钻出了坚硬的外壳的。这嫩芽一旦破壳而出，便以一种惊人的力量展示着生命的顽强与美丽。

第四年初夏刚至，它们便以蓬勃的姿态蜂拥蹿出水面，一下子绿透了全池塘，染红了半边天。接踵而至的第五年第六年，洪湖红莲在北大燕园便出落得如汉唐宫女样亭亭隽秀吸人眼球了。也乐得季老这位耄耋老人像个顽皮孩童一样，每天几次徘徊在池塘边，兴致勃勃地数那荷花的朵数，晚上又坐在池塘边伴着清香纳凉。这也难怪，因为那每一片荷叶都饱含了季老一场长久的等待，那每一朵荷花又莫不是与季老前世的约定！

这事在燕园引为美谈。那篇荷香四溢超尘脱俗的美文《清塘荷韵》也问世了。

美文很快响彻文坛，那池由洪湖出发至京城的绿荷，被命名为“季荷”。文以荷传，荷以文名。荷与文相得益彰，便凝结为千古不朽的文化。出自隰洼之地，从不期高蹈于庙堂的洪湖荷占得如许风光，实则是造物主的无上恩宠。

“季荷”香远益清。季老人生步入97岁高龄之际，没敢忘了“季荷”的娘家洪湖。自身虽已行动不便，却丝毫没影响他对洪湖荷的一片情结。他特地委托卞毓方老师带着那沾有北国雨露和文化馨香的“季荷”，携着季老久蓄的夙愿来到洪湖，他要让那“季荷”重新回到天高地迥的故土。受人之托的卞老师不敢有半分差池，泛舟湖上，虔诚地手捧莲子，然后款款投入湖里。

这颗颗纵浪大化的“季荷”一定会如它们彻悟生命的主人，在洪湖母亲的怀抱释放出本色，做张扬生命的强者而彰显美丽的神韵。

（原载于2022年8月4日《楚天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