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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季候之钟摆荡

作者:李明官

村庄四围皆水,碧波潆洄,清流环拱,滋润的不仅仅是一座村落,亦有世道人心。联产承包伊始,村庄的河道鱼塘和大田一样,皆分户包揽,蓄养鱼类,吊孕珠蚌。如此,须得拦网设簖,以便管理。簖罾一般置于河道出口分界或水流湍急处,便于船只往来,亦不须专人看护打理。倘若漂了春花秋花,鱼苗既下,则于簖罾处加固一道青尼龙拦网,搭设草棚茅舍,雇来人工专司其职。曩年,这样的簖罾网口,我们村有三四处。

河西这处,乃我大娘舅国云管看,因其邻近村子,来往船只频繁,自晨光熹微至三星在天,一刻不得消停。故而,工作强度极大,颇累人,报酬自然较他处略胜一筹。

陈家田东南处亦设簖罾一,此处乃要冲,南对马家田,东望九顷三,东北遥峙窦家荡,为斜十字河流之中心地带。簖罾于此,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守护者乃村中之长者,名帮式。老夫妻俩晨昏尽职于河畔,丝毫不敢懈怠。老人那时当在花甲之数,身材稍短,脸颊白净,精神矍铄。小满过后,常于田塍背手徒跣,悠闲自得。遇人先自盈笑,答话之腔尖细悠长。老伴略白胖,少言寡语,慈眉善目。

他们成年累月面对的是一段激流,故窝棚临水稍远。又向河壖延伸出一架凉棚,辘轳固定于棚之北角,用以起落网罟。这里距离村庄稍远,舟楫往返却不断。盖因其为村庄东北部水道之枢纽,运肥船、罱泥船、稻麦把船乃至放鸭船、榨油船、贩缸船,莫不由此水域经过。这一地块,是老人家的自留地,或许雇主亦是基于方便,作此考虑,也未可知。

一年的麦秋,向晚,我和父亲从九顷三撑着满满一船麦捆,去往老河西晒场。行至簖罾处,遥望西天,落霞缕缕,彩云如镀。凉棚前,老两口正摇着蒲葵扇,喝着凉粥。见我们船到,忙放缆落网,殷勤招呼。我和父亲应答着,一发劲,麦把船“嗖”地贴着网沿疾进,簖罾篾条篦子般刮着船底的沙沙声,犹自在耳。船行很远,老人依然立于棚侧,以手加额,和我们作别。夕光沐浴着他,他身旁的窝棚,窝棚边的麦地,一切如此温馨静谧。

晨光熹微,地邻旺四携带斧锯刀锄,前往肚肺垛,砍斫临近大田的一株铁榆,谓其妨碍禾稼菜蔬,得水肥阳光雨露之先,铲除之心久矣。

肚肺垛广五六亩,大集体时,先后种过药材红参,置办过猪舍和篾匠铺,一缕窑火亦曾延续经年。世事沧桑,这片经历丰富的田畴,后来划出一块充作旺四的承包地,夫妻二人耕作至今。垛子四面环水,一道小沟,南北中分,状若肚肺,故名。20世纪80年代初,村人手有余钱,开始大兴土木,修房建屋。夯填基础,泥土难取,心怀叵测者遂觊觎肚肺垛这块弹丸之地。先是月黑风高,偷挖河坎,而村干部双目半睁半闭,管束不力,歪风邪气渐至成势。蚁溃长堤,何其疾速,光阴数载,垛之东侧一片已然不复,唯一滩芦芽,刺破柔媚春水。肚肺垛之名,名不副实矣。

因垛田四围河流,不能藏水,旺四接手后,绝少蓄水插秧,多以旱谷为主。即便换茬,布局上亦不考虑水作,依然是旱作,无非棉花改种黄豆,续之油菜,如此而已。此前,垛之围遍布芦苇菰草,旺四经营数载,业已清除殆尽,河坎修削得圆溜光滑,寸草不生,真乃拿足了绣花之功。

孤垛于村庄并不鲜见,茶叶隔,周家框,十二亩皆是,独有肚肺垛不宜久种水稻。盖因垛非一家所种,更兼园圃大田杂陈,陈岸老埂不存,是以稼穑颇为不便。而獾道鼠洞,更是泄水之隐患,故而旺四觉得种植旱谷更为保险。旺四手中的斧头一直挥舞不歇,白生生的木屑四处飞溅,仿佛四散的纸灰,在这个本该蓬勃的初春,为自己祭奠。

我原本想劝旺四住手,现在真的不是砍树之季,里俗当于交大寒之际为之,而今此举,拂逆苍生自然,殊不厚道。但旺四脱衣甩袄,拉锯掘锄,干得热火朝天,我亦不便多言。绝一榆而活他物,若棉花、黄豆、蚕豆、芸薹类,旺四所思,亦有其得。其所缺失者,下手非其时。《礼记·月令》条例森严:孟春之月,禁止伐木。否则,有草木早衰之虞。古法历历,惜乎世风日下,人心大不同也。

谷雨寡雨,河塘里的水退却不少。原先为初涨的春水所浸滩壖,尽皆袒露,青苇菰草须根蜿蜒,茎节处逗留一圈淡淡水渍。我蹲下身,绷开手指测量,落差逾一捺叉,可见泻水之疾。这样一来,王家尖园地之菜蔬,若韭菜、黄瓜、生菜类,浇水尤其不便,须得翻越东西走向的道路,下得陡峭河坎拎水才成。或者,去往西边更远处人家水码头,来来回回,兜绕路程,颇费脚力。

遂决计于园圃北侧临水处,复开一小沟塘,留作蓄水之用,庶几聊免劳力之苦。这里原先亦有浅塘一口,乃父亲所开挖。彼时,我以雪亮的快镰,剐尽周围杂草,腾出空地,父亲放下肩头的蒲锹,瞅准位置,狠狠插下。复抬脚,发劲蹬锹,锹锋切入湿泥,噗嗤有声。父亲三锹裁下,弓身侧腰,青筋尽显的双臂猛一发力,一方不下十来斤的青膏泥被端起,稳稳当当地搁于地尾。泥块里缠杂着粗壮的苇草根,此刻已被生生截断,尤显父亲出手快捷,力道之大。父亲挖泥不绝,未几,菜地低洼处已然排列起一堵潮湿的岸埂。正好可以挡住涨水,一举两得。父亲挥舞着大手掌,对劳动成果甚是自得。也是,这口四张方杌大小的泥塘,渗水不断,那些干渴难耐的时蔬,得以及时滋润。塘口虽小,水却极其清澈,盖因土壤过滤,更兼芦苇根系颇具净化水质之功效。塘水如鉴,时有天光云影徘徊,飞鸟振翼掠过。当然,青苇红蓼自然是近水先得其便,它们临塘而妆,纤腰粉颜,曾惊艳了多少眼眸。

曾经的水塘早已淤塞,水肥乃植物活命之根本,故而,清淤浚塘势所必然。原先之塘,不着一痕,我寻其大概,铁锹裁下印记。青柴、菰草、蒲苇以及经年的草根紧密纠缠,下锹尤其困难,往往至半受阻,得咬紧牙关,狠命蹬摇,方使锹身一点一点埋下。俄顷,我便额汗淋淋,衬衫亦湿了一片,粘于后背,颇不自在。折腾了小半天,一方小水塘挖成,细流自河道汩汩而来,一盏茶的光景,水盈塘口。

天色渐阴,乱云飞渡,芦苇摇曳,水波动荡。我走上后坝,举目西向,灰暗的天宇下,一片墓地依稀可辨。父亲静静栖息于此已然三载,墓草几度枯荣,不知他的梦寐里,是否仍有一道冷凛的锹刃划过。

新柴已出,高过人顶。那些狭长青碧的叶片,于南风中微微颤荡,映衬得水面绿影参差。

后邻正洋的小鸭船闲泊河沿,我至岸坎处,解缆横桨,径往对面的王家尖而去。船至小,晃荡得厉害,稍有不慎便有翻覆之虞。我稳稳坐于面梁,不敢大幅动作。鸭船已经显出老相,船舷多有磕碰痕迹,缆绳处一角,剥落拳头大一块水泥,可以洞悉舱中积水。搁在菰草丛中的竹篙已然朽脆,不堪大用。即便手握的这柄木桨,亦有开裂,桨板残缺。箍缠的铅丝锈迹斑斑,多处松动,若不及时整修,崩溃当为期不远。这样的木桨在手,自然是十二分小心。

船慢慢拢岸,为浸于水中的几道树枝所阻,此乃春分之际,临近人家砍斫桑树投入水中所致。此举一则可以护河坎,二来预防垂钓者践踏菜蔬,一举两得,可谓费尽心机。其实,还有一利,可阻打柴叶(粽箬)之船只。故里采摘青柴叶,惯常唤作“打”,有出手迅猛快疾之意。何也?柴叶柄茎相连处尤其韧薄,动作缓慢,则易撕裂。唯有下手果断,方得全叶。如此,颇有快刀斩乱麻之意趣。

水面有一青柴稀疏处,乃我们家园地南侧。船进入柴丛,我拽着柴秆,专注打叶。新柴出叶快,日生一枚,所以,不必担忧端午无叶可裹,无粽可食。只打尖端的一二枚嫩叶,再往下则老涩,不可取。我家柴丛,茎秆既瘦,其叶也纤,不若隔后大泊之肚肺垛那里,秆壮叶阔,望之,令人心喜。那一片青柴,属于旺四家。但村里有一约定俗成之规,不管芦柴生长于何处水域,众人皆可采摘,所谓“叫花子尚有三尺河名”即此。以此观照,野生青柴实无定主。尽管如此,打柴叶者毕竟不是地主,仍须小心翼翼。遇到主人驱赶,怯怯而退,并不能理直气壮地争辩。

旺四去年腊月于此烧荒,燃得一丛枯柴烟火熏天,路人为之侧目。此举等于给芦柴垩了一遍草木灰,故而开春繁茂如此。两处柴丛,打得新叶五六束,转棹回返。身后的青柴,依旧在熏风中摇曳。再过些时候,它们会吐出新芒,渐至老成,仿佛从《诗经》里逸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

(文章有删节)

原文首发于《雨花》202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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