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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是老井 月是故月

作者:孔帆升

今年的秋,连着几个月的干旱令我揪心,不知那些庄稼受损,吃水面临困难的老乡,怎么样了。

一回到山村,故乡月,旧时人,老物件,小巷道,田间事,这些都从记忆的角落走来。无论我当初对它有多么鄙弃、抵触和叛离,故乡还是善待我,似乎我一直就待在它身边,从未离开过一样,没有生疏与隔离。

山村没有多少变化。山脊线还是那样平缓中有起落,高的山纵向东西,还是被一个个矮山包烘托着,隐于山脚的水沟还是犬牙交错着被水冲刷无数年的褐色石块。耳边还是老乡音,老人叫着我的乳名。讥诮取乐的人一起喝酒,喝高了就瞪着虎眼老子天下第一,再就打点小牌打发农闲,悠哉游哉。与乡亲呆上一两天,他们有好多陈年旧事向我抖搂,不需要插嘴,就毫不忌讳地把湾子里的是是非非拿出来评上一番。

家乡地处鄂南幕阜山区,七老八十的父老乡亲过着自己的日子,从不奢望天上掉馅饼。乡亲站在地头,呆望那些沾满自己汗水的庄稼,对着说上几句话,在风中感受庄稼传递来的信息。看着心爱的菜苗,有没有收成无所谓,只要禾苗绿油油的看了舒服,就心安了。

大旱一般从山里起,山里缺水比丘陵平原更严重。水靠天然给,地靠人挑水浇,这在山民看来没什么可计较的,即使有一两个嘴长的要发点牢骚,那声音立马被山挡被风拽下来,如入泥土般沉寂。清早,在村头,大老远地看到男人一个个后脑勺秃成了个葫芦,老远望去,谁都没有特点。秃是他们的共性,土,实,憨,闷,就成了他们着在身上的衣衫,很好辨认的。他们东一个西一个挑着水去浇地,肩上担子实,脚下步子沉。有浇完水又去挑的,有掮了个锄头回屋的,他们慢吞吞地在风里移动,似乎这田地间就是家,就是院子。他们累不累我不知道,倒是羡慕这些老人轻松劳动的情形,似乎那就是一种享受,日日面对心爱的庄稼,心里一定是甜甜的吧。

我来到养育了几辈人的古井。古井处于村西的塘角,顾名思义是水塘一角。从山洞里流出的清泉洁净无比,热天沁凉,冬天温和,是一村人每天必去的地方。这里曾经是村湾最热闹的地方,来来往往挑水的,肩挑水桶手挎竹篮的,挑着萝卜白菜或红薯来洗的。妇女们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满满的替洗衣服,搓着,捶着,透着,拧着衣裳,说说笑笑,东家长西家短,水井旁无异于村里的舆论场。你还别说呢,井场是蛮有威慑力的,那些横的,野的,干过亏心事的还真怕这里,一般拣人少的中午与傍晚才敢到井边干活——古井交织着二百多号人的生产生活呢。

井建于何年何月没有文字记载,上年纪的人说,小时候听党员队长讲过,井是他们在职时建的。那些人都已作古,若活着的话都一百多岁了。我在井旁发呆,那些年少无知的往事涌上心头,使我羞愧。我不如这一泓山泉,从未干竭,在山底下冒出来,流到井里,一直滋养这一湾的男女老少。静静待在这里,等着人随时到来,挑去,或舀一瓢饮。

看我对井痴情,后生家祥兵为我讲了一则村里上年纪者人人皆知的故事。那一日,做篾匠的财干叔公不知为么事又烦了,骂他老婆,还叫她“滚”。“滚”是村人的一句口头禅,气头上说话就加重了语气,带有杀伤力。叔婆一边哭一边怨:“你这么三天两头欺我,以为我舍不得你这好人呀!老娘要不是舍不得这口好水,早就走了!”这位叔婆娘家是高山大竹圆村,那里的人无田地,出行难,吃水难,谁都想走出去,走出山穷水恶之地,羡慕一个地方有田有地。叔婆确实是因为爱上一个村庄,才落户于一个农家,组成一个家庭。叔婆那句话解脱了自己被欺压的窘境,也逐渐成为山湾里人向外炫耀井水的引用经典。

这些一辈子在山里与泥土打交道的人,一生只认天理,听天由命。这虽然僵化落后,却未免是入世渐深之后返璞归真的最好状态。我更愿意把这种状态看作大格局,有这种格局的人,一定是单纯的,善良的。

夜宿老家,耳畔有人讲话,不知在树下,还是在屋里或沟边,甚至感觉在山上。斑鸠远远地叫,不辨南北。我这村子太小,南北山对着,望着,咫尺之远。夜里静,月亮从白岩山那边升起,稀稀的星,天上一轮月,地下几盏灯。山村照得一片明晃晃,月上中天时,村庄静得只有一群蝉在打瞌睡,四下里夜如白昼,适合夜游。山上的动物也如人一样,大概是早早趴窝里了,只有蝉声一直清幽到清晨。

一大早,挑水浇菜的情形再现。老组长繁华74岁了,身子骨不利索了,还是要挑水上坡,去低丘陵地上哺育菜苗。平素他轻声细语,并不想让外人听到内心的想法,说自己憋屈的一件往事,竟是贴着我耳朵讲,生怕旁人听了生是非。这些兄弟们,你一句话就可使他释然,放下纠结于心的忧怨。你听一听他诉说,有理的无理的,让他尽管倒尽,再来劝导,他就心平气和了。并不是你讲得有多么好,只是他倾吐了,心情好了,舒缓了。

我沿小路到井里去挑水,感慨这口古井,用了百余年,还是这么有青春活力。青春指的是它旺盛的泉流不竭地流。我的乡亲生活再枯燥,艰苦,有一口井水就饿不死渴不死。如石缝里的草,只需一点泥土,就适时而生。

突然冒出个念头,井水惠人一辈辈,人也该回敬回敬它。洗井就是回馈古井最好的方式。一般在过年前,把水引开堵住进水方洞,舀干水井,下去挖泥清污。想到就干,我把井与池内的淤泥铲掉,把污迹冲刷掉,疏通堵塞的水沟,除掉周围杂草。再放水清洗几遍,井里外就焕然一新,忽如青少年一样清清爽爽了。

(原载于2022年9月29日《楚天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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