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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系于心间的波影

作者:孙悦平

一个人一辈子总会见过或蹚过几条像样的河。这些像样的河因地域环境或厚重的文化而知名。然而,不管盛名如何,能时不时就萦系心间、拨弄心弦的,笃定是故乡的那条河,这河打冲龄起,就洗却你浑体的污垢,滋养你的童真,这条河活在你的记忆和生命里。于我,这就是故乡的大洋河。

大洋河横卧辽东,源出岫岩。大大小小五百余水系,生就了它几百公里的身躯。大洋河有多老、起源何时,我都未能找到过多的年鉴,也没看到多少史料。唯一可供考据的,只有一部《满文老档》。

童蒙时,无论冬夜还是夏夜,檐下炕边,啁啁哳哳的,全是大人们从大洋河里捞来的故事。老辈的人都说,大洋河之所以叫洋河,就是因为龙王的三太子爱上了一个叫洋菊的姑娘,于是便在大孤山北麓掘开一条水路。不知这个传说是多少洋河人所向往的,更不知有多少人曾在生命中邂逅到此的美好。

大洋河留给我的绝不仅仅是它凝重的历史或几则爱情故事。春秋冬夏,它经年演绎的风物,更是我一生难以忘却的。大洋河与我之间的联系久达数十年。数十年间,我曾阔别过它,但它的隽永、碧澈,每时每刻都映在我心间。其实说大洋河隽永碧澈,那是指清明后的大洋河。冬日里的大洋河,是瘠乏的。

“二九封地,三九封河。”在老家,一入冬,大人们就会这样念叨。随着念叨,大洋河便似中了邪一样,日渐“消瘦”。之后,大洋河昔时璀璨的波影,便无从寻觅了。河面上堆积的都是凹凸的冰丘。这一川冰丘巅连叠错,惹人驻足静观。然而,驻足的人着实得冒些风险。

大洋河径直入黄海,因而海潮一涨,它就跟着一块儿涨。水一涨,河面就顶开来二三缝隙,这二三缝隙就是俗称的“青沟”。这些青沟,偶尔会葬送个别在河面上过往的生命。因此,冬日里的大洋河上鲜有人迹,更多的是裹挟于风中的萧瑟。所以说,若真想见到大洋河的丰硕、明澈,你得静心去等,等过旧历三月。

大多数北方人都知道“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的谚语。我也是,打小耳朵里就把谚语灌得满满的。在心里,我不光是把它当作一句谚语,它好像成了一种预言。大洋河在预言里十分乖顺,每当入了节,就会砰砰啪啪,一夜间坼裂。

坼裂后的大洋河,河面上看不见河水。唯一的景致是冰排吱吱嘎嘎地错动。这错动,值遇落潮,就会像迁徙的角马群,仓皇奔逃。然而若是逢海潮上涨,之前还苍莽而下的冰潮,就会似猛然被勒住的野马,刚立住阵脚,就依次后移。片刻间,河面便会推拥起一簇簇冰峰,这些冰峰,就像火山迸发,其气势极为汹涌。但这份汹涌十分短暂,短暂到等不及岸柳泛青,就仓促地还原,还原成逶迤的水影。

随后,河水像从昏睡中醒来的少女,迷蒙神秘、鲜活灵动。此时,无需等太久,只稍稍耐住性子等上个把月,青涩的河水就会随着雨季到来而丰盈身姿。那时候,水的柔媚得有光来映衬。铺满斜阳的河水,才会氲出一湾清透。

夕阳下,大洋河的大半会在落日处隐没去身影。当暮色还未孕出,夕阳就会把最后一抹残红抛进河水里。此时的河水像块齑碎的镜子,幻着缕缕澹明的光晕。在暮霭没到来之前,这光晕被风轻轻一拂动,就会叠起重重涟漪,这种时刻,总有倦鸟拖着身影,在涟漪间游离。

临近傍晚,河面会被夜涂抹成混沌。原本画纸般的河面被浪花儿揉得皱皱的。河随着夜到来,寂静里,会生几分倦意。月亮,也会躲在两块云朵的缝隙里,偷觑着黑黢黢的河面。这会儿,倘若穿出几森帆影,河面的光晕便乱了章法。波光涛影,会被无序切割,成为不规则的光斑,拥搡起一片溷浊。喧闹在波影里起了皱,仿佛有厚厚的油墨漂浮在河面。

不过大洋河的喧闹并不完全在春日里,大洋河最活泛浓烈的热闹当还是盛夏。南北方的盛夏,于时间上有很大的差异。北方的盛夏,一般都在农历的七八月。这两个月,雨水骤增,河水随而丰沛。

每逢雨季,大洋河便臃硕起来。随着水位的跃升,河面益发宽泛。尤其是满潮日,河水会漫过河床,搁浅的河鱼露出白肚,拼了命翻腾。这会儿,岸上的窝棚里,会窜出个手执鱼叉的男孩儿,逡逡巡巡,死死盯着闪过鱼白的潮头。未等男孩斩获,窝棚里早已响起愠怒:“一年都顶破两双鞋了,还寻思自个儿小啊?得空儿也不知写个作业,长大也想打鱼?”“打鱼咋的?俺爹就天天打鱼。”窝棚里噌地闪来一簇黑影。男孩枣红的背部,早已被棍子印上一道血痕。事实上,大洋河逢了活汛时,于河间玩水弄潮的,便远不止这一个犟嘴小子。

大洋河畔的男孩,差不多都有着捡满潮的功夫,男孩子们借此显摆自个儿的水性,周遭有女孩子时,水性好的男孩便可着劲儿去扑棱。光扑棱还算好,更有本事大的,会一只手击水,一只手塞进嘴里打哨子,那哨音尖利、明脆,瞬而就折向了云空。

这时,几个原本立于河畔的便再也按捺不住心性,衣服一甩,就跳进河里。剩下一两个,见同伴全都下了水,便急往远处,噌地一下脱掉裤子,鸭子一般,拱入水里。整个夏天,粼粼的波光里,都不时映出这些矫健的身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洋河沉毅如故,潋滟如昔,仍旧流淌着。然而,真的能一生挂念它的,从不会是河岸边途经的过客。对大洋河铭心刻骨、梦绕魂牵的,只会是那个漂泊异乡的人。

大半生的光阴里,我的脑海里都在时不时映现着大洋河回转的波影和那肥美的河鱼,更会时不时就闻觉到母亲腰间那筐野菜的缕缕清香。那时,母亲常会在河岸边找到暮不思归的我和随我不归的牲畜。我时常也会在河岸的田间,寻到母亲那劳瘁的身影。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李易安思乡的胸臆,过去还真没勾起我太多共鸣。而如今,当灵魂惺惺忪忪从悲催与苦难中醒来,心底沉留的,除了对世事和命运的万般感慨,亦只剩一份对故乡的眷恋。

大洋河,我曾无数次大口大口捧饮过它,也曾无数回在它温婉的浪花里嬉戏。可我好想询问,在它如今欢愉峻稳的流淌中,还能不能找到我少不更事的身影,还能不能找回我曾经稚嫩的欢语?这些,难道不是所有走过光阴的人,一直期求的?我想,至少我是。

原文首发于《青春》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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