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潋滟黑

作者:张秋寒

1

小暑拿了家里的户口本去办身份证。他翻了翻,翻到了大暑的那一页,忽然发现,大暑的样子居然延宕了几秒才被自己想起来。其实也才三年而已。

户口本上写着——姓名:盛明亮;性别:男;民族:汉;与户主关系:子;出生日期:1989年7月23日。母亲说那天是大暑,所以大暑叫大暑。小暑就问,那我为什么叫小暑,我又不是小暑那天生的。母亲说,他叫大暑你就叫小暑呗,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也没有人以“盛明亮”来称呼大暑。亲戚、邻居、镇上炕烧饼的、走街串巷收鹅毛鸭毛的……所有人都叫他大暑。他们背着大暑对那些没见过大暑的人说:“你去望望瞧,雪白粉嫩的个细伢子,棱是棱,角是角,为什么就摊上这个命。”

这些扼腕之词,小暑听到会感到愤怒:“犯嫌呢!有什么好说的。”母亲却欣慰地笑笑,和面的手伸过来轻轻掐一下他的脸颊。被弄得面粉满靥的小暑领受了她这别具一格的表扬,心里却很惭愧,他并不是出于手足之间同气连枝的情感而为大暑不忿,他只是觉得,原来白璧微瑕才使人惜取,完美反而成了理所当然。不然,他也“雪白粉嫩”,他也“棱是棱,角是角”,怎么从未收到过他人的啧啧称赞呢,就因为他不瞎?

2

小暑第一次明白“盲”差不多是在三岁——也可能更早,只不过他最早的记忆就到三岁了——他十分豪爽地想和大暑分享母亲新买的连环画。母亲说:“哥哥看不见的。”

“看不见啊?”

“是的呀,你把眼睛闭起来,能看得见吧?”

“看不见。黑色的。”

“哥哥就是只能看到黑色。”

“哥哥眼睛睁着的。”

“睁着闭着都看不见的,都是黑色。”

“那他能看到我的头发吗,我的头发就是黑色的。”

理解失明后,大暑逐渐成了小暑日常生活中摆脱不掉的一部分。母亲说:“小暑,叫你哥出来吃饭……小暑,把衣服拿给你哥……小暑,浴室地上滑,扶着你哥点……小暑,你去接下你哥……”

“他校门口就是站台。”

“你去接一下不好吗?早点上车给他占个座位。你哥性子慢,他们学校这站人又多。”

“不想去。”

“去吧,门口喜糖盒子里有硬币,你自己拿。”

“不去。”

母亲的表情凝固了:“盛明峥,我现在叫不动你了是吧?”

他们举家搬到县城已经有几年了。镇上没有特校,大暑要想上学必须到县城。为了调动,母亲开始了生平第二次大面积求人,最后是粮食局收留了她:“局里现在中层岗满了,来的话恐怕暂时只能做办事员。你参加工作的年头早,工龄长,工资差不了几个钱,但是要讲前途的话,我们就不敢保证了。”

第一次大面积求人是生二胎之前。妇联的副主席关起门点拨她:“你是女同志,先掉两滴眼泪,把自己的特殊情况跟他说说,听听他的话风。他要还是装聋作哑,你就直接揣给他,不要再说什么'有情后感’了。钱不作兴用白纸包,找个彩纸,叠起来包,显得厚。”母亲前前后后往计生委跑了十几趟,终于换到了一纸证明。

母亲很少长吁短叹,但偶然间也说过诸如“我全是为了你们弟兄两个”之类的话。小暑不作声,心里说“你都是为了大暑”——不光是心里,大一点之后,他嘴上也不再哥哥长哥哥短,而对大暑直呼其名,仿佛这是长大后的某种权利。

大暑话少安静,喜欢阅读。小暑初见盲文时又好奇又恐惧。黄昏的斜光落在大暑的书页上,那密集的点硬铮铮地耸立着,像是纸害了痘疹。他试着去摸了一下,指节又很快蜷缩起来。他怀疑这种书能感应到人的触碰,就像人感应到它。他想起小时候,心血来潮地伸出手在大暑眼前晃。

“真的看不见的。”大暑的话吓了他一跳。

“那你怎么知道。”

“你摆手的时候有风。”他的眼睛像朝阳的窗户一样明晃晃地开着,又像一口波澜不起的古井,使人能照见自己的影。

3

再去接大暑时,小暑需要多抢一个座位——大暑身边出现了一个名叫茜茜的女孩。茜茜长得很不美丽,黑黑瘦瘦,塌鼻子从侧面看几乎是J形。她的声音倒很悦耳。她和大暑并排坐在前面,不时向大暑的耳畔轻轻地说话。大暑有时低声应答,有时笑。初夏的风穿过车厢,他们的秘密被吹向远方。

大暑到了这个年纪了。他不仅还像以前一样“雪白粉嫩”“棱是棱,角是角”,块头也很大了。他的器官茁壮,毛发蓬勃,方方面面都显露出一个成年男子的端倪。

小暑说:“我不会把你的事跟妈妈说的。”

“什么事?”

“你和茜茜的事啊。”

大暑嘴角颤动,眼帘垂下来,与正常人羞涩时的神态无异。小暑东拉西扯了半天,很婉转地表达了“你不应该再交往一个盲女”的意思。说辞那么迂回,既是尊重大暑,也是尊重茜茜——他知道茜茜是大暑心目中很重要的存在。

大暑也回复得很周全。

他不仅有不去攀附正常人的自知之明,更认为只有盲才可以看见盲。

小暑朦胧地“哦”了一声,想让这次分歧不了了之。大暑却又摸着书本追问:“她绵延的胸口掩映在绸缎之中,像月光下荒芜却壮美的山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暑说:“你在读什么书?”

“一篇小说。”

“别看这些书了,看点别的吧。”小暑煞有介事地劝诫,自己则背对大暑拎了一下裤子。

无尽的夏日,他可以描述出洪亮的蝉鸣是由怎样一种小小的昆虫组合演唱出来的,飘浮在玻璃碗中散发着浓郁芬芳的洁白栀子怎样慢慢衍生出枯萎的焦糖色,惊雷与暴雨后的黄昏天空下鸽子怎样盘旋,列车怎样行驶,万家灯火怎样次第亮起……但他无法向大暑描述一个女人的胸。

4

夜里,早睡早起的大暑一反常态地在下铺辗转。小暑怀疑听觉敏锐于常人的他受到了蚊子的干扰:“要我下来点蚊香吗?”

“不用,没有蚊子。”

屋子黑漆漆的,小暑默默睁开眼睛,想象着大暑的世界。他蓦地对大暑说:“其实每个人都有半辈子是盲的。”

“什么?”

“一天分为昼和夜,夜是黑的,而且大家都在睡觉,什么都看不见。”

大暑半晌没有言语。小暑迷迷糊糊又要睡着时,大暑说:“茜茜说,我们看到的应该也不全是黑色。有很多发光的小光点在黑的底色上跳来跳去。不知道是不是像书上说的太阳照耀着水面的样子。”

次日去接大暑的路上,小暑回味着他描述的这个场景,感到脚步轻盈。特校门口卖冷饮的阿姨看到小暑,在大伞下遥遥喊他:“你还不快点!你哥摸人家女同学,现在在教导处呢,你妈也来了。”

放学后空旷的楼道里回荡着男人的咆哮:“你儿子就是个流氓!眼睛都瞎了还不老实,要不瞎还得了。”小暑探过头去,看到茜茜和大暑隔得很远地对坐着,教导处主任不断安抚茜茜家长的情绪。而母亲一直紧紧攥着皮包的拎带,垂首在侧,任凭侮辱,不发一言。

出了校门,母亲拿了十块钱给小暑:“你跟你哥一人一个雪糕。”

大暑说:“我不吃。”

母亲说:“吃一个吧,天太热了。”

大暑最后还是没有吃。到家一进门,母亲反手一耳光打得他一个趔趄——早已融化成一袋水的雪糕“啪嗒”一下摔了出去。

小暑没记错的话,这是母亲第一次对大暑动手。从小到大,小暑遭过母亲无数次掌掴,但全部加起来好像也没有目睹大暑被打来得令他胆寒。他一时忘掉了求情——就像每次他挨揍时大暑出来护着他向母亲求情那样。大暑兀立了片刻,凭借记忆中的声音的方位往前探了两步,蹲下身,捡起雪糕袋,就缓缓走回了房间。

小暑对大暑的记忆就定格在了这个背影上。两天后,大暑失踪了。

母亲拿着大暑的照片跑遍全城,也没有问出什么下落。小暑怯怯地提醒她:“他跟那个时候已经不怎么像了。”母亲低下头怔了一会——十岁的大暑带着未退的婴儿肥,双眸如星,比普通的小孩更美。

她这才意识到,她已经七年没有给大暑拍过照了。

后来,有人说在卿河码头见过大暑,那里有许多去往江南的货船。

站在码头上,小暑看到水天交接处波光粼粼,总感到像有什么即将从那里诞生似的。他想,这也许就是大暑看到的景象,充满了希冀和生命感。

“是算命的告诉我的,说你命里有劫。叫你小暑,就是躲在了大暑后面,他能帮你挡掉。”同样在远眺的母亲说,“是我太自私了。我太自私了。”她捂脸饮泣。

那些货船中还夹杂着一两条渔船。他们隐隐听到渔家女在船头放歌:

哥哥——

你要一生流浪,

就四面八方大路宽广。

哥哥——

你要不想漂泊,

记得世上还有个我。

5

崭新的身份证到了小暑手里,宣布他从此加盟成人的行列。

大暑走的那年还没有身份证,小暑不知道这些年他如何规避社会上的种种秩序与法则,一路流徙辗转。

小暑走出门去,外面是一个盛大的晴天。茫茫的日光使人睁不开眼睛。他眯眯朦朦地感受着那清虚明媚的人间,并听到不远处的街角传来了一缕清越的笛声。

笛声超脱于车鸣和卖场的广播,像泉水注入荒漠一般,有着巨大的力量。

小暑循着笛声走过去,看到一个盲人笛师正倚着梧桐在碧绿的树荫下吹奏一支竹笛。笛师沉浸在音乐中,面带微笑,好像这普通人眼里烦躁炎热的盛夏丝毫没有干扰到他的心绪。

他不是大暑。

小暑却一时热泪滚滚,哭得不能自已。

原载《爱你》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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