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成玉
“小祖宗,上辈子欠你的。”
在母亲口中,听过这样的话。儿时听着,如玩笑一般,面对母亲故作嗔怒的样子,回以调皮的鬼脸。这透着慈爱的埋怨,如今回想起来,就渗着泪光了。在那泪光里,看到我欠母亲的一沓欠条。
我欠她将我诞生时的疼痛,欠她的子宫,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巢,八斤三两的负重;我欠她温暖的环抱,欠她幸福的托举;我欠她一千句祈祷,欠她一万句叮咛;我欠她目不可及的远方,欠她近在咫尺的光;我欠她卖掉的300毫升鲜血,欠她生生不息的流淌;我欠她佝偻的、越来越小的背影,欠她永无止息的燃烧;我欠她落满头顶的雪,欠她遍布手掌的皴裂;我欠她为我剥的一口袋瓜子瓤,欠她用胃给我带回来的口粮;我欠她大半生的补丁,欠她一件崭新的衣裳;我欠她一次远游,欠她与大姊的临终一别;我欠她一盏明亮的灯,欠她一双值得信赖的拐杖……
我欠得太多,一张纸无法写下,一首诗无法言尽。这世上,其他债务或许都可以偿还,唯独欠母亲的,永远无法还清。
人生,其实就是一个欠债和还债的过程,从出生开始到入土结束。父母赋予我们生命,我们因而欠父母的;叔舅姑姨给予我们疼爱,我们因而欠他们的;邻人乡亲带给我们关爱,我们同样也欠他们的……我们在银行存下钱款,在生命里存下欠条。
岳母患重病去了省城,岳父一下子就被一堆落寞无助捆住。他跟着要去,可是车子坐不下,又没人照顾他——那一刻,他是多想陪在老伴儿身边啊!
他们吵架,常常是早上吵完中午就能心平气和地唠嗑。吵架时,两个人谁也不让着谁,常常怼个昏天黑地。两个人掐了一辈子,却也在意了一辈子。手术前,岳母一再叮嘱我们:“你爸馋,爱吃肉,有时间就给他多买点儿好吃的。”
公园长椅上,总能见到一个驼背的老人。他不像其他流浪汉那样邋遢,行李卷打得很工整,人也比较干净。每天夜里,都在那长椅上睡觉,下雨会躲到亭子里。如果行李被雨水打湿,就趁着第二天太阳出来赶紧晾晒。如果是连雨天就惨了,只能忍受潮湿。
我走近,问他来自哪里。他闭口不谈,有些内向地朝我微笑——或许我还不具备打开他锈迹斑斑心门的能力。第二天,我又去了那里,却没见到他,之后一连好几天不见他的踪影。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后来发现,他被冻死在雪地里,四肢摊开,像树上掉下来的一截枯枝。我欠他一度温暖。
一个喜欢唠叨的朋友在朋友圈发了一段话,说前天因为欠费被断电,昨天因为欠费被停机,今天因为欠费被停气……她歇斯底里甚至爆了粗口。在她眼里,生活似乎就是各种亏欠。她只看到世界亏欠她的,却忽略了她亏欠世界的。
我们这个小城,有一个“催眠师”,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一天,爱人心血来潮去尝试了一下,在“催眠师”的催眠下走进“前世”。爱人说她看得清清楚楚,前世的“她”是一个有钱人家的翩翩公子,而“我”是“她”的一个瘦小书童。“她”犯了命案,“我”为“她”顶了罪,所以今生我们在一起——她亏欠我,她是来偿还我的。我不喜欢这样的剧情设定,不喜欢我的爱是因债而来的。
曼德尔施塔姆有句诗:“我将不向大地归还/我借来的尘土。”这是最具诗意的欠债不还的无赖。与之相反的,是那个拼命往卡夫卡墓穴里跳的女人,朵拉,她飞蛾扑火一般去还债。
诗人刘怀彧写过一首《一叠欠条》,令人印象深刻。他写道:
你还欠母亲一夕婴儿般的陪伴
欠孩子一次兄弟般的谈心
欠故乡一回荷锄夜归的料理
欠山川大地一趟低眉顺眼的叩访
欠日月星辰一份空杯以待的谦恭
当然,你欠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这许许多多的欠条
将把你和这个世界
紧紧地捆在一起
你债台高筑
须每天以汲汲偿还之心
做光明美好之事
“以汲汲偿还之心,做光明美好之事”,该是我们所有人的座右铭。多少人,在通往房子、车子、位子的路上越走越远,来不及回头——他们欠灵魂一张纯净而缓慢的摇椅。
米粒儿童言无忌,爱与恨总是表达得恰到好处。临睡前,充满怨气地对我说:“爸爸,你都有一万年没有给我讲睡前故事了。”
我敷衍着:“等过几天爸爸给你多讲一些,今天爸爸太忙了。”
“那好吧。那爸爸在我这屋写文章可以吗?”
“好的。”我把笔记本电脑拿到她的小书桌上。
深夜,去给她盖被子,我发现她睡的地方紧靠着床的边沿——她只是想离我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从她的睡姿里,我看到一个孩子的孤独,和她小小的悲伤。我欠她的,不仅仅是几个睡前故事,还有童年的陪伴。
不知什么时候,心变得硬了,结了厚厚的痂,给自己设了一圈保护层,不再轻易为什么感动。我欠这个世界一腔柔情,欠爱人一捧玫瑰,欠陌生人一个拥抱,欠好兄弟一次开怀痛饮,欠一朵云一次深深的凝望,欠流浪狗半个馒头,欠樱花一首诗,欠父母一个电话,欠故乡一张车票,欠良心好剧一个好评,欠善心义举一声赞叹,欠风雪里的烤薯人一声大喊:“嘿,来俩地瓜,再加仨土豆!”
梁凤仪说:想拥有恋爱时的甜蜜,就得预备承受失恋的痛苦;想有儿女承欢膝下,也必有半生儿女债的负担。
要想得到什么,首先需要你在心中,给自己打下一张欠条。
每次离开,母亲就掰着手指头数我们离开的日子。这离开的每一个日子,就是我们亏欠的债。母亲的眼睛再无光亮,黑暗里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唯一的念想来自回忆以及对我们早日聚拢身边的期盼。
我决定请个小长假,其他什么都不做,专门回家陪母亲。这也算厚厚的欠条里,随便抽出来撕掉的一张吧。
我将揣着我的欠条,去探寻大地苦难而空旷的秘密。我得到大地的承诺,保证每一双伸向它的手,都不再颗粒无收。
我揣着众多欠条,虽然步履沉重,但走得更稳当。
我是一张大地之上的欠条,终将还给大地全部的精血和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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