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作者：周水欣

（一）视障跑者

他慢慢走进人群，站定。侧耳倾听，人潮，躁动不安的人声。

这是一个三万人参加的马拉松的起跑点。他集中精神。渐渐，人声被降噪。陪跑员小杰轻声叮嘱他最后的注意事项。右手的牵拉绳被轻轻一紧。这是他俩自己的击掌方式。这时他感觉到周围一松，拥挤的人群四下让出了空间。他知道这是其他的陪跑员为他隔出了前后左右的小小距离。他轻轻点头致意。这是一场他将圆梦的全程马拉松。他踮地转动脚踝做赛前预热，尽量平静激荡难耐的内心。

他叫小邹，今年40岁，是一位盲人。在他的人生中，因为眼盲而受限颇多，从出生，他的世界就是一片茫然。父母怕他受伤，一直将年幼的他装在一个大竹筐里，差点连路都不会走。到了上学的时候，他克服很多困难，成功考入大学。可是，毕业后，投出几千份简历，没有得到任何机会……他的人生比平常人多很多的坎坷。但他不甘心，不认输。凭着这股劲头，他转而去学习按摩，自己创业，开了一家按摩中心。他希望得到社会的认可而不是怜悯，他想让自己的人生，不要完全被眼盲所束缚，能够尽力有所突破——成为一名跑者，是他不易人生里的又一个突破。

某一次机会，他通过公益组织，参加了有陪跑员提供帮助的跑步组织。从踏上跑道、迈出第一步开始，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进入了一个更宽广的天地。当大腿带动小腿、小腿高高抬起，脚掌落向一个未知的前方，感受那与大地紧紧贴合的扎实，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臂膀摆动着带来推进的力量，然后是另一组抬起、前进、落下，整个身体被调动起来，像一台配合默契的机器，他忽然感受到了“奔跑”的意义。平日里，自己靠一支盲杖，摸索着前行，鞋子的底总是很快磨得变薄，因为怕摔倒，走路是靠“蹭”来探究前方……奔跑，那是什么样的状态？他连想象都未曾有过。

从他有奔跑这个想法，到能去实验与实践，他用了很长时间，经历了很多的挫折。但这在他的无明的人生里，都不能叫做困难。这是他自己想着去“挑战”的一件事，而不是生活给他设置的“羁绊”。

他从2017年开始接触跑步。每周都会去参加为盲人跑者提供服务的公益组织跑团，与自己的陪跑员一起练习路跑。从1公里开始，3公里、5公里，再到半马、全马。只要开始了，就有前方在等待他的探索。

（二）陪跑跑者

陪跑员是盲人跑者非常重要的伙伴，他们之间，靠一根牵引绳绑住两只手，由陪跑员来当盲人跑者的眼睛，与他保持同样速度，一起奔跑。

小杰是一位资深公益陪跑员。他自己就是一位成绩稳定优秀的马拉松跑者。如今他陪伴想跑步的盲人，成为他们的引路人，已有8年时间。作为陪跑员，需要时刻观察对方的状态，保持同频同步，还要随时留意脚下与前方的路况，有危险及时提醒……一颗心始终悬着。陪跑的时候比自己跑要累得多。但看到他们在自己帮助下，愿意走出来、能够跑起来，体会奔跑的乐趣，一天天变得开朗，小杰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他是小邹的第一位陪跑员，也是最有默契的一位。他亲眼见证了小邹从试探着脱离盲杖慢走，到抬腿开始奔跑，这期间种种从心理到生理的迂回与突破。他俩也成为亦师亦友的伙伴。盲人的世界是什么样？他试着“感同身受”，闭上眼睛去跑几步，但内心非常慌乱，完全不能继续。小邹偶尔说一些自己的受挫经历，但坦然面对之。他说，“我知道被拒绝的滋味，我会给来我这儿应聘的人多一次机会。哪怕再怎么样，也让人家试一试。”小杰心里升起对这位盲人跑者的敬意。

因为小邹的奔跑水准越来越高，成绩越来越好，最近几年，参加了好几次大型马拉松，都是与他并肩作战，他几乎成为小邹的专职陪跑员。他也很为小邹的进步而高兴。

时间久了，两个人的步伐、姿势几乎可以做到完全同步。最完美的状态时，两人甚至都感觉不到陪跑牵引绳的存在，默契到好似连体一般，一同挥动臂膀、跋山涉水、冲向终点。

今天这场大型马拉松比赛，在美丽的古城苏州。从全国各地涌来3万名跑者，一起参加这场奔跑盛会。在决定参加比赛之后，小杰就与小邹一起，进行了周密的准备，从赛前的训练，到比赛时不同时段的配速，都有详细的计划。小杰希望，首先安全完赛，不要冒进受伤，同时取得好成绩。而经过了刻苦训练的小邹，想在这场盛会中跑出自己的最好成绩。小杰能够体会他的感受，作为一名盲人跑者，小邹克服了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成绩已经赶超一般跑者。帮他实现在苏州赛道上的PB（打破最好成绩）愿望，这是他俩共同的期盼。

（三）全力向前

这一天终于到来。草长莺飞的春天，美丽优雅的古城，迎来了一群为自己的理想奔跑的跑者。他们当中，有80多岁的跑者，有坐着轮椅的跑者。有运动上衣上写着“听觉障碍”的跑者，还有好几位套着运动背心，上写“视觉障碍”的跑者。小邹是其中的一位。在他的周围，默默站了四位跑者，穿着白色跑衫，“陪跑”两字印在中央。他们各自分工明确，小杰作为主要陪跑员，与小邹带着牵引绳一起跑，旁边另外一位陪跑员紧挨跑者负责为他们提供补给。前面一位陪跑员负责开路领跑，告诉大家后面有视障跑者请注意，后面一位陪跑员防止其他跑者跑到视障跑者的队伍里，对视障跑者造成冲撞。在这样严密的保护下，跑者与陪跑者才能安心地跑完全程。

此时此刻，跑者与陪跑者都微微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感受大赛即将开始的悸动。此时此刻，盲人因为眼睛看不见而有了更加敏锐的嗅觉与听觉，在某种程度上超越正常人能感受到的。小邹侧一下面孔，脸上的细细绒毛轻微颤动——那是周围跑者虽克制却仍旧无法掩饰的紧张激动的呼吸。他也振奋起来。

盲人凭借空气的震颤感受比赛，眼睛明亮的人通过闭目感受盲人的世界。此时此刻，他们的感官世界似乎合二为一。

枪声响起，庞大的队伍开始启动，牵引绳将两只手紧紧联结，未来之路在奔跑的步伐下迅速铺展开来。

他能听到，也能感受到场边观众激情四射的加油声，感受到有选手从他身边超越，也有选手被他们超越。这种“触手可及”般的感觉，奇妙极了。小邹内心的激动渐渐高昂，他似乎能够“看到”在他跑过的路上，人们特意为他呐喊的那声“加油！”他也听到周围跑者让开前方道路，对超越过去的他鼓掌鼓励。陪跑员是按照他的配速来奔跑，并不会束缚他的脚步。一路奔跑，一路内心感慨，人生之路于他也许比常人艰辛一些，但也不乏惊喜与收获。奔跑练就了他超强的耐力，也收获了非凡的历练与情谊。他慢慢拥有了强大的内心，通过努力，也有能力并愿意为别人做些什么。他的奔跑经历与跑者精神，也深深鼓舞了身边的盲人朋友们。

今天，他在这条马拉松比赛的赛道上，与3万人一起奋力向前奔跑，在奔跑中，他完全不在乎自己是“视障跑者”，他有鼻子、耳朵可以感受春天的香甜，观众的热情，城市的宽阔，他可以大喊“谢谢鼓励！”来与大家互动。身边的陪跑者就是他的眼睛，他也给陪跑者带来了崭新的视野。

“对你而言，跑马拉松难吗？”经常会有人这样问他。

“唯一对我们来说困难的，就是你自己想不想跑，迈出自己心头的那一步，你就跑起来了。”

“还有，谢谢陪跑员兄弟姐妹。他们就是我们的眼睛。”

小邹以3小时42分完成了2023苏州全程马拉松，超出以往最好成绩3分钟。PB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