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庄稼

作者：刘志华

夏天来了。山寺钟声悠长而响亮，墙里墙外的梅花开过了，近处远处的梨花、李花、桃花开过了，连铺天盖地的菜籽花也开过了。可是，可是田野的风景更好看了。清江水啊，绿得发蓝，绵绵长长，蓝得像棉布织成的蓝带子，转了一个弯，打了一个结，兜住了一长串山峰和山岭，缓坡之下，是望不尽的庄稼地。就在山寺的钟声中，就在青绿的微风中，就移步在田埂子上，人们相互邀约：去看庄稼。

此时，天空下最绿的是土豆地。一块块的土豆苗，铺在平地上，挂在高坡上，还有树林包围着的，都像一个个湖泊，一队队方阵，在闪亮，在涌动，充满了张力。太阳明晃晃的，土豆的藤蔓、叶子也是明晃晃的，一片片绿叶都挂着露珠，一颗颗露珠都闪着亮光，好比，好比，天上为人间铺下了一块块绿云。一根根藤蔓从绿云中跌落下来，叶子缠绕向下垂挂，还点缀着铃铛一样的蓓蕾。“有花”，在惊叹声中，绿叶衬托着紫花、蓝花摇晃起来；土豆花像眼睛，像嘴唇，似乎在喋喋私语，一朵朵娇媚十足，在叶片中躲躲闪闪。季节来了，土豆也有了情调。土豆垄膨胀了，裂开了，一条条缝隙，织成了大网，里面隐隐约约出现了小土豆；风掀起了绿叶，土豆垄整整齐齐，像精美的菜品单子，摆放在阳光之下，释放出了千般诱惑。最先来到的是野生动物，獾子、刺猬、兔子，甚至还有老鼠，留下了尖细的脚印，刨开了土豆垄，一粒粒小土豆裸露了出来。野家伙们一定吃得很香。于是，大伙围观了一会儿土豆粒，又都讲起了土豆美食。他们说，土豆美食有好多种，但都离不开烹调油，最美味的是放一些菜籽油。

走啊走，人们相视一笑，他们看见了菜籽田。望也望不到边，菜籽梗密密匝匝，人们用手一推，就翻起了细密的波浪，荡漾到了很远的地方。远处，一大群鸟飞了起来，盘旋了三四圈，又落了下来。鸟雀子叽叽喳喳，在诉说同样的故事：油菜籽就要成熟了。这时，菜籽田还有零零星星的小黄花，像是太阳光撒下来的粉屑，像是天上馈赠来的调料，给人以遐想。于是，我们在斑驳绰约之中，看见菜籽荚变成了碧绿色、金黄色，玉簪子、金簪子一般，呈现在金属铜质的菜梗子上。如果靠近一点，我们还可以听见轻微的响声，潜藏在菜梗子中的汁液，正在悄然凝固。油菜籽经过了霜露，把精华送给人间。阳光照射，风轻轻呜咽，穿过菜籽田，纠缠菜籽梗，菜籽叶哗哗有声，在欢迎季节的暖风。几个男子汉，坐在田埂子上闲聊，他们是整修老榨坊的师傅，一个最年长的师傅，端起粗瓷大碗，喝了一大口菜花蜜调制的新茶，然后把剩下的茶水倾倒进了菜籽田，青头蚂蚱飞溅四射。风里，还隐隐飘来了油脂香气。老师傅拿着大瓷碗，在空气中缓缓地摆动了几下，一脸的陶醉。季节准备好了，老榨坊准备好了，还有三五个太阳，就要收割，就要开榨。那时，风景更好。

水稻田与菜籽田相互依靠着，不过水稻苗使土地更有了厚重感。在姿态上，水稻苗更矜持一些，拔节的时候，在风中不动不摇，犹如大家闺秀，不声不响，等待春风，然后一天天成长。还有，水稻田是大度的，一蔸蔸不断分蘖，而又给一个个的它们营造好了房舍。它们是谁呀？它们是青蛙蝌蚪，它们是小泥鳅小龙虾，它们是鸭鹅，是鳝鱼鲫鱼，是白鹭鸟是秧鸡子。它们数也数不清，在水里，在泥里，在秧苗里。水稻田是它们的青纱帐，是它们的天堂。难怪，水稻田的四周，有稻草人，有稻草垛，它们是卫士，是堡垒，它们在保卫着动物们的平安。难怪，稻草人、稻草垛跑过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大动物、小动物，黄牛水牛卧伏着，眼睛眯缝着，喉咙吞咽着，小猫小狗瞄着尾巴旋转着，鹭鸟缩着单腿站立着，青蛙鼓愣着眼睛鸣叫着，小鸟的歌唱无拘无束又最响亮，它们早就是朋友了。水稻田真是庭院深深，风景独好。

水稻田也最富有诗意。五月之初，水稻田在河边泛起了青绿，然后爬上了高坡，爬上了山岭，爬得好高好高，一直到钻进了树林，一直到钻进了白云，一直到有人惊呼，梯田好高好高，一伸手，就可以摸到蓝天了。这时，山上山下的土地都变得风度翩翩起来。苞谷、小麦、红薯、黄豆还有蔬菜，日里夜里蓬勃生长，在每一个时间点上都在增加重量，一茬茬的庄稼，开花的、结果的、长出了穗子的、膨胀出了块根的，争分夺秒，不断地成长壮大起来、香甜起来，让每一个关注庄稼的人，充满了幸福感。

暮色之中，我们追随庄稼地，登上了梯田绝顶，在山脊古寺旁边吃晚饭。新菜油、新土豆，自不用说了，苞谷酒、白米饭也不用说了。还有，鳝鱼泥鳅是在水田里抓的，加了菜籽油，爆炒，再加了土豆，乱炖；还有，鸭蛋鹅蛋是在水田里捡的，与香椿芽，与菜籽油，一起香煎。我们醉了饱了。庄稼的香气中，炊烟的香气中，食物的香气中，大伙一直站着，听钟声浑厚，看着眼前的梯田，山风吹拂，水稻苗摇动得翻起了浪，浪的前面就是天。

夜晚了。星星亮得如玉米黄豆，梯田的最高处搁着一个满月，薄雾缭绕，像极了盛满了米饭的大碗。人们看到了两个景色。一个是星空映照下的梯田，一个是梯田上闪烁着的星空。

天之下是田。

田之上是天。

天，民以食为天。最踏实的风景是肥硕的庄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