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老头

作者：彭晖

黄永玉有着老年人的善良、年轻人的幽默、小孩子的可爱。他的着装时尚而前沿，一顶鸭舌帽、一条牛仔裤、一件红格子衬衣，浑身都透着一股艺术大师的特质。

在凤凰古城里，黄永玉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老人，我同所有的湖南凤凰人一样，对黄老的热爱是一种仰慕、敬重、畏惧的情感。可以说黄老浑身都集聚了凤凰人的特质——骨子自带的侠气、义气、匪气、霸气，以及好玩好耍、雀波逗霸（凤凰本土方言调皮可爱）。前不久，一个文艺女青年同我说起黄永玉，她说她非常崇拜黄老，得知他回到凤凰的玉氏山房，她驱车来到凤凰，远远看见黄老在玉氏山房大门口遛狗，她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想让黄老为她签名，就在她鼓足勇气想冲上去的时候，她止步了，她突生一种畏惧，从而把这种仰慕的情感深深埋在心里。她的那种感受正合我内心的一种感觉，只是，我比她幸运的是我曾经因为工作关系多次走进玉氏山房、走近黄永玉。

（一）

黄老的玉氏山房建在湖南凤凰县城的喜鹊坡上，独占一个山头，山头的脚下是古城人家，再脚下就是碧绿如玉带的沱江河。那一年黄老79岁高龄，刚刚搬进玉氏山房的他叼着烟斗兴致勃勃地带领我们一行人参观他的新家，他的画廊，参观他最得意的雕刻作品和家里他最喜爱的宝贝。

走进玉氏山房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斜坡，路边种满了树和花草，上到坡顶是一大坪，这坪很大很宽敞，一半可用于停放车辆，一半栽满了树。大坪里立有风、雨、雷、电四尊黄老亲自雕刻的铜铸作品。我喜欢风，黄老把风塑造成一位姑娘，那迎风飘扬的长发，像一面旗帜，指挥着雷电雨千军万马前行。

大坪对面的峭坡是玉氏山房的最高处，黄老在这里设计了一个两层的八角亭，飞起的八角翘檐上挂满了风铃，可坐在亭子里喝茶听雨，可扶栏欣赏沱江河两岸的凤凰美景。黄老取名为“江心亭”，连接亭与黄老的家有一个雕花长廊，即使下大雨，玉氏山房的人也可以不用撑雨伞，就能从家里走到江心亭，看雨雾中的凤凰，听雨，怡心。

玉氏山房的大门是黄老的得意之作，是两个丰盈的荷花姑娘，顾盼的双眸如荷绽放，象征着圣洁与希望。推开大门，是黄老宽敞的会客厅和工作室，大厅的设计很有特色，采自然之光，用一棵6.8吨重的千年阴沉木做顶梁柱构建了房屋大厅。黄老对这沉睡在三峡河底千年的阴沉木情有独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三峡搬回玉氏山房，这棵千年的阴沉木就像一个巨伞的伞柄一样支撑着整个玉氏山房。大厅正对门的那面墙是黄老的工作墙，足足有10米之长，墙上正挂着黄老一幅还未完工的巨幅作品《风之松》。

（二）

生活中的黄老很低调、很淡定，他叼着烟不作声的时候，就是他思维转地最快的时候。黄老还是一个很接地气的人，高兴起来，会将手脚和身子抱作一团在地上打滚，这是他小时候逃学时学会的“铁头功”，让我们不得不佩服黄老的“蛮”劲。

尽管离黄老很近，但是我很怕他，不敢同他说话，每次来到玉氏山房，我都坐得远远的听他讲故事，看他叼着烟袋开心地笑。只有在他作画的时候，我才敢靠近他，看他画画，听他讲画的题名和画的含义。黄老画的每一幅画都不是单纯的写意，每一幅画都融入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的幽默，都有其独特的意境。黄老的画充满了智慧和风趣，让人玩味、咀嚼并悟出生活的哲理。

有一次陪同联合国驻华大使马和历以及他的两个儿子去看黄永玉，黄老看到有朋自远方来，非常地开心，立即蘸墨给大使的两个儿子每人画了一幅画。黄老给马和历大使的大儿子画的是只漂亮的小猫，骄傲地翘着尾巴；给小儿子画的是一只小老鼠，悉悉索索地丑不堪言。看到众人惊讶的眼光，黄老呵呵一笑：“看来老鼠大家都不喜欢。”随即挥笔题了几个字：“我丑，但我妈喜欢。”顿时让整幅画面生动起来，众人都乐得鼓起掌来。

还有一次是陪同黄老的挚友，美国博物馆专家哈维先生去玉氏山房。黄老欣然作画一幅《百鸟图》赠送哈维先生。黄老说，哈维先生是他在玉氏山房留宿的第一个客人，他在玉氏山房最大的感受是听到了城市里久违的鸟叫声，每一天的早晨都被树林里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唤醒，如同见到久违的朋友，希望人与人的情感能够不受束缚回归自然，达到鸟与鸟、鸟与人类、鸟与自然的和谐。

（三）

那一年黄老回家乡的次数最多，一是刚刚搬进玉氏山房，二是筹备80岁画展，大量的工作都在玉氏山房进行。我们要为家乡凤凰的发展建设求助于黄老，请他出谋划策，那段时间经常出没黄老的玉氏山房。只要我们来，黄老都会放下手里的画笔，饶有兴致地听我们谈家乡建设的想法。

凤凰能够成功申报全国第100座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黄永玉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2000年，凤凰县委书记找到黄老，告诉黄老家乡财政困难，请黄老为家乡发展出主意。黄老说：“凤凰有自然优势，有人文优势，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越是古老的越是世界的，凤凰要去中央申报历史文化名城，大力发展凤凰旅游产业。”凤凰县委县政府领导听取了黄老的建议，向世人揭开了凤凰古城神秘而美丽的面纱。

那年，我们汇报最多的就是凤凰广场的设计和建设、万寿宫的建设、“爱谷”的建设，以及建一个没有围墙的博物馆的设想，以及现在已经修建好的“风”“雪”“雨”“雾”四座桥的设想……聊得开心，黄老就留我们同他一起用餐。

第一次同黄永玉围着圆桌吃饭，我紧张地不敢言语，而偏偏不凑巧的是我坐的地方正对着黄老，我的背后是挂在墙上的电视机，而我确实不知道黄老喜欢用餐的时间看新闻，身边的领导忍不住悄悄地对我说：“坐过去一点，不要挡住黄老看电视了。”我刚要挪动，黄老挥手示意我：“不要挪动，没有挡住我，大家多吃菜，我就最喜欢吃自己园子里的南瓜、苦瓜……”然后，大谈自己的养生之道，整个饭局轻松而快乐。我更是对黄老充满了感激和敬重。

那晚，回到凤凰娘家，同父亲谈起黄老，在我印象里黄老认真、勤奋、幽默而深邃。父亲告诉我，黄老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对做好事的人特别客气，对有坏心的人从不给好脸色。父亲还告诉我有关黄老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古城里的凤凰二中靠近大成殿，背靠熊希龄故居的那排教室以前是黄永玉家的祖宅，黄永玉的祖父在凤凰县创办了第一所邮局，开设了第一家照相馆。黄老的父母都是从事教育的，为了创办教育，才举家搬迁到城外的白杨岭。

（四）

对黄老的敬重与热爱，不仅源于他那一幅幅充满生命力的画，还有黄老的诗歌和散文。如果说画是黄老的魂，那么读黄老的诗歌和散文，就可以走进黄老的内心，贴近他的思想。黄老的诗歌和散文平淡而真实，诙谐而幽默，读起来回味无穷，就像他的木刻作品一样，一字一句雕刻得特别认真仔细到位，包裹着一种自然与真情的温暖。家里收藏了他签名的《太阳下的风景》《我的七七八八》《一路唱回故乡》《比我还老的老头》等。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首诗，一首是黄老写给夫人张梅溪女士的画配诗：“嫁与老夫只一好，凡有好画留下来，他家翻开箱底看，取为儿孙剪新鞋。”看似平淡朴实的诗句尽显黄老的幽默诙谐，一个活脱脱的老顽童的调皮和大气。一首是黄老写的《生气》：

生气

生气

谁在生气？

是人民在生气？

还是领导在生气？

或是人民和领导一起在生气？

一个国家，怕的是人民和领导各生各的气

从诗中足可读出黄老忧国忧民忧家的思想。读黄永玉的文章，感受最深的是黄老对家乡的一往情深，黄老经常说：“我在外面把才气用尽了，就转回故乡取。”在黄老的心中，故乡是被窝，或许它的气味并不好闻，却是自己最熟悉而又无法替代的气息。在凤凰万寿宫藏有黄老的一首诗：

我画画

让人民高兴

用诗射击和讴歌

用肩膀承受苦难

用双脚走遍江湖

用双手拥抱朋友

用两眼嘲笑和表示爱情

用两耳谛听世界的声音

我的血是O型

谁要拿去

它对谁都合适

我的心

只有我的心

亲爱的故乡

它是你的

我喜欢黄永玉，不仅是他的画，他的诗和散文，他的幽默和率真，他的睿智和深邃，还有他对人生的一种态度，对故乡深沉的热爱。